春去秋来，百载而过，兄长仍没有消息。
也可能是兄长忙，他是羽族大皇子，或许是没时间给她传消息。
她抱着晒干的草药跨进药房。
“六公主。”
身后传来一声耳熟久远的轻呼。
只有羽族才会叫她“六公主”，在这里，大家都叫她“小灵官”。
这声“六公主”，实在太久没听到了，乃至乍然一闻，都生出些恍惚之感。
她回过神，看着立在门外的紫袍青年，迟疑出声：“天正叔父？”
青年微微颔首，神态局促。
她放下草药，激动地迎上去，满眼发光：“天正叔父，你怎么来了，是来接我回去了吗？”
天正仙君微微一怔，随即避开了她充满期待的目光，淡淡回道：“我是奉大殿下之命前来给天君送寿礼，顺道来看看殿下。”
小姑娘笑脸僵了僵，眼中的神采一点点黯淡消散，她点了点头，勉强挤出点轻快的笑意：“我、我挺好的……兄长、兄长怎么样？——你们……”她抬手揉了揉发痒的眼睛，看了他一眼，轻声问道，“可安好？”
天正仙君颔了颔首，从广袖中拿出一个长形木盒：“这是大殿下托我转交给殿下的。”
风习习点着头，好奇地接过来，轻轻打开。
里面放着一支半旧的竹笛。
是她成年那日，兄长亲手做的竹笛。
“大殿下还托我问殿下，为何这些年不回一封信，可是……在记恨他？”
“回信？”风习习捏紧竹笛，满是不解。
“是啊，大殿下每年都给殿下写了一封信，”天正仙君思索片刻，继续说道，“应该有数百封了。”
风习习不敢置信：“数百封信？”
“是啊，六公主难道没有收到？”
兄长给她写了数百封信？
她无措地低下头，左思右想，似是想到了什么，抬起头看着他，笑道：“许是天医司的仙童忙碌，忘了送给我，我待会去问问他们。”
天正仙君轻讶一声，好似也明白这其中的曲折，低首拱手乞道：“那殿下若是得空，便给大殿下回一封吧。”
风习习点点头：“好，我……我会给兄长回信的。”
“公主殿下可还有其他什么事？”
“我……”她倏忽沉默，静了好一会才开口，声音不由带上些沉闷的鼻音，“我想问他，他什么时候来接我回家？”
天正仙君抬了抬目光，略过她那双充满期盼又哀伤的眼：“我会转告大殿下……六公主若无其他嘱托，我便告退了。”
风习习抿了抿唇，她心里有千万句，万万句，可是……只能封之于口。
她双手交叠，低首回了一礼。
送走天正仙君后，风习习看了眼手中的竹笛，随即重重关上木盒。
衔来葡萄的灵雀将落在她身旁，就在她攥着木盒，双眉倒竖，怒气冲冲地闯出门。
公主殿下性子软弱和善，鲜少有过怒容。
她这是怎么了？
灵雀收起从宴上偷来的葡萄，拔腿跟上去。
“公主殿下，你去哪？”
“菡萏殿！”
闻言，灵雀大吃一惊，菡萏殿可是荷华公主的寝殿，公主素来厌倦荷华公主，对荷华公主是能避则避，绝不会主动去找她。
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殿下，你等等我，你一个人去找荷华公主，会被她欺负的。”
风习习捏紧拳头，欺负？
那是她不想惹是生非，忍着罢了。
今日是天君寿诞，冷清的白玉京仙人络绎不绝，重楼飞阁间皆挂上了喜庆的大红灯笼，浓墨重彩，好似点染了红尘，令人忍不住驻足沉溺。
换做往日，风习习一定会找个最好的观景之地，看一看这天上人间。
可此刻，她心里只有一件事，任它仙山瑶池，阆苑琼阁，皆是过眼云烟。
她要找荷华问个明白。
天君寿诞，不少仙子前来贺寿，菡萏殿也很是热闹。
走到门口，便能闻见殿中传来的女子娇笑声。
“不愧是鲛纱所织的月霞流光裙，真是好看呀。”
“你瞧，这走动起来，就好像把月光穿在了身上，衬得公主仙姿动人，叫人移不开眼。”
荷华轻提裙腰，款步走到雕花铜镜前，看着镜中美丽的自己，脸上不由浮出一个满意的笑容。
就在此时，殿外传来几声惊慌失措的尖叫与阻拦声。
“小灵官，你、你不能进去！”
“小灵官！”
宫人不知为何以往老实的小灵官忽然变得强势逼人，根本阻拦不了她。
殿内华冠丽服的仙子们看着闯进来的小仙子，面面相觑。
荷华转过头，看着踏进殿内的扫兴之人，把手上的粉翠簪子一放，居高临下睨向她：“你来做什么？”
风习习攥紧拳头，敛抑着胸中的怒气，冷冷扫了她们一眼，沉声发问：“我兄长的信呢？”
“你兄长的信？”荷华摊手，满脸轻蔑，“你问我做什么？我哪里知道。”
“你敢说你不知道？”风习习抬起紧握竹笛的手，纤细的身躯气的隐隐颤抖，“他寄了那么多封，这里只有你敢截我的信，我再问一遍，我兄长的信呢？”
荷华见这个鸵鸟竟然有胆子跟她叫嚣，不屑地轻哼一声：“我说了，我不知道，你兄长给你寄信，笑话，谁不知道，你啊，早被羽族抛弃了，哈哈哈……”
听着荷华放肆的嘲笑声，风习习双眼一红，再也压制不住心中的怒气，凤凰神火一燃，飞身上去。
耀眼灼热的凤凰神火顷刻间席卷了她的新衣裙。
荷华被她突如其来的攻击吓得不轻，好在她有护身法器。
在下一瞬就将风习习弹飞出去，撞上殿墙。
殿内的仙子被这架势吓得纷纷逃出殿外。
风习习站直摇摇欲坠的身子，压下胸腔里翻涌的涩意与疼痛，红着眼看向那被火焰包围的人，一边揩去唇角的鲜血，一边揿灭那汹汹烈火。
荷华跳着脚，惊慌失措扑灭裙上的火星子。
“我的裙子！我的头发！啊啊啊啊！”
“臭凤凰，我要杀了你！”
荷华气急败坏召出神鞭朝她打起。
风习习来不及躲闪，生生挨了一鞭子，脸颊与鼻梁顷刻间绽开一条刺目的血痕。
荷华紧咬着牙，不解气地反手又是一鞭。
她抬手挡下，鞭子打在她手臂上，须臾，浅红色的衣袖洇出一道深色。
荷华看着她脸上那道狰狞的血痕，心中的不快宣泄了几分。
她屈臂收回银鞭，冷声骂道：“真丑！”
风习习阴沉沉地紧盯着她，周身神火欲烧欲旺：“把我兄长的信还给我。”
“我可不知道什么信。”
“我是凤凰，我可以涅槃，你死了，就什么都没有了。”
说着，她朝前轻踏一步。
荷华公主被她威胁所慑，下意识退后一步：“你、你敢，你若敢害我，君父定然杀得你们一个不剩。”
话一落下，风习习身形一顿。
是啊。
羽族式微，否则又怎会让天族安坐白玉京。
见她怕了，荷华得意地哼一声，“你不是要你兄长的信吗，好啊，我给你啊，你去拿啊。”
风习习扬起眸子，饶是淋漓的鲜血也难掩她眼中的明亮。
荷华不怀好意地冲她笑了笑，把袖一挥，一叠叠书信堆满在她脚边。
风习习激动地冲上前，却被阻在结界外。
荷华公主笑着看她一眼，拈起一封书信，手指轻轻一松。
落下的书信一瞬间化作火焰，在风习习眼里烧成了灰烬。
“你还给我！”她狠狠垂向结界，却冷不防再次被弹飞，撞上坚硬的殿墙。
“你不是喜欢玩火吗？”荷华居高临下，笑吟吟地看着她，旋即又拈起一封松开了手，“真好玩，难怪你喜欢。”
“你——把它们还给我！”
风习习再次撑起身站起来，一步一步走过去，竭力突破结界。
荷华看着她被结界一次又一次击倒，笑的愈发快意。
数百封书信，不一会，尽数烧成了灰烬。
风习习看着那小炭堆，好似被抽干了所有的气力，颓败地跪倒在地。
荷华公主幸灾乐祸的拍拍手，正想开口嘲讽，忽瞥见殿门闯进几道身影，脸色骤变。
“你们在干什么？”
瞧见昊元天君那张怒容，荷华双腿一软，弱弱跪下，丝毫不见之前嚣张气焰：“女儿拜见君父。”
昊元天君扫视一眼地上猩红的血迹，再看看倒在地上的羽族公主，双眼一瞪，拂去结界，厉声呵斥：“荷华！”
荷华天不怕地不怕，唯独畏惧自己的父亲。
“是、是这个臭凤凰，凤凰，你看她，”荷华拈起肩上焦黑的发丝，委屈地抱怨起来，“她把我头发衣裳全烧了，是她先动的手。”
耗尽修为的风习习努力抬起头，虚弱地驳道：“是你在先劫了我兄长的书信。”
昊元天君对这个乖戾的女儿最是了解，不学无术，不成气候。
他岂会不知羽族公主为了要回兄长书信，一次又一次试图破开结界，即便撞得头皮血流也在所不惜。
再看看这个刁蛮跋扈的女儿，真是赌得慌。
“你看看你像什么样子？哪一点配做本君的女儿！”
荷华浑身一颤，低下头，不敢言语。
“莫不是本君太纵着你了，来人，将公主带去绝灵崖思过，没有本君的命令不得出来。”
“送羽族公主回去，好生将养。”
两旁的仙女低眉顺眼小步上前去搀地上的少女。
风习习艰难地举起一只手，轻声推阻：“等等。”
仙女们不知她想做什么，只好看向昊元天君。
昊元天君抬眼睨向她。
风习习艰难地撑起身体，慢慢站起身，踉跄地朝荷华走去。
荷华生怕她对自己做什么，畏缩地朝昊元天君脚边避去。
众人望着那蜿蜒一地的血迹，目光不由留在那红衣少女身上。
只见她躬着身，张手把那一堆灰烬揽进自己的怀里，仿佛那是世上最贵重的珍宝。
被拦在殿外的灵雀眼眶一热，心里好似有什么刀子在割。
公主殿下看似什么都不在意，其实骨子里最重情谊。
她顾不得众仙在前，忙闯进殿中，搀起重伤的风习习：“殿下、殿下，你、你的脸……”
灵雀看着她脸上被打的血肉模糊的伤，眼泪登时涌了出来。
风习习轻轻地摇摇头，勉强朝她挤出一个安心的笑意：“没事，我们走吧。”
容貌是女子最在意的东西，殿下容貌生的那么好，现在全毁在荷华公主手里。
灵雀难过极了，她已经不想去荷华公主头上拉屎，她要去啄瞎她的眼！
手背被覆上湿热的手心，灵雀回过神，瞧见公主殿下含笑看着她，那温柔的笑俨然是在告诉她，不要冲动。
灵雀忍住气愤，不情不愿的随她一同朝天君低头行礼。
呸！
不就是为了在别的仙家面前表现自己的一视同仁，才会罚荷华。
她们公主伤成这样，也不见荷华掉半根汗毛。
绝灵崖面壁思过？
那算什么惩罚！
虚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