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说，天下大乱时，我为除魔人？”

“对喽。”老者盘腿坐着，看着眼前潦草打扮的长嬴，意味深长地捋着灰白胡子道。

“我虽为捉妖师，却连只大妖也未曾降过，何况除魔身，莫不是为骗我灵石的说辞？我可不信。”

“丫头，童叟无欺。”

一身男相，正蹲在地上,用撅来的树枝画字的长嬴手下动作一顿，回头看了眼沧桑老人，站起身拍拍手从兜里掏出灵石拍在石桌上，扬长而去。

*

今年冬格外冷。

月黑风高夜，残屋败柳，雪虐风饕。

长嬴抽了抽鼻子举起引灯指向前方漆黑小道，依然不见得灯生异象，便做狐疑相望向不远处引路的瘸子，“那妖怪当真窝藏在此处？”

“真真的，比真金还真呐爷！”闻言，瘸子忙一瘸一拐地转身跑到长嬴跟前，将衣裳拢了拢，弓腰陪着笑脸低声道，“那恶妖作恶多端，以吃人肉为生，可叫这邻里百姓有家不敢回。天可怜见，我寻到了妖师你呐！妖师千万要收了那妖孽，让我等一干人得以还家啊！”

长嬴颔首收回灯来笑着，瞧着和善，“那是自然，烦请带路。”

瘸子一个劲儿点头哈腰，忙道：“是、是。”

“诶，这是何物？”

没走几步瘸子便听到身后惊呼声，瘸子回过头，挂在脸上的笑还没来得及收，黝黑的瞳孔中映出凭空飞来的朵朵彩莲，速度之快闪出彩色残影，在黑夜中发出刺眼亮光，瞬间团团将其围住并开始施压。

看着雪地里熟练操控法宝的潦草妖师，瘸子满脸皆是震惊。

二等降妖法宝——九莲。这分明就不是个小妖师，否则怎能操控此等法宝！

他原本笑着的人脸变的僵硬，在法宝的威力下被迫刺出一根根硬毛来，幻化成狐型，看起来毛骨悚然。

“害人不浅还敢自投罗网，真以为你那花花把戏能骗过本妖师的慧眼？怎的也是四等妖师，当我三岁孩童糊弄呢？瘸狐狸，小爷这就送你下地狱，还了那些冤魂遗愿！”

狐妖挣扎不断，可身在这九莲阵内好比陷入沼泽，越挣扎越痛苦，一张妖面皮被拉扯的不成模样，痛苦地嚎叫着，惊起林间鸟，直至在阵中凝成一颗浑圆的妖丹，动静才小了下来。

长嬴将法宝收回，将那妖丹放入囊中，满意地笑着轻轻拍了拍，弯腰捡起地下的引灯正准备返回。

手中的引灯忽然闪出诡异的绿光，在瓶身中乱窜，一反常态。

不疑有他，来者是个劲敌。

长嬴立马警觉，九莲重新热乎的躺在长嬴手心，蓄势待发。

李长嬴做好了与他交手的准备，眼神坚毅的大有不死不休的意味，可那恶妖......玩阴的。

她是属实没想到的，一个大妖，对付她一个低阶妖师，会用那种下三滥的手段——放毒气。

来不及多想，身子先倒了下去。

心道：完了，莫不是要折在这了？这些年抓妖少说八十，多则一百，却从未出过事，连小伤都不曾有，同行都说她有神灵庇佑，天生是妖师的命，吃的就是这碗饭。

她看着那团黑乌乌的妖气，莫名有些不甘心。可这次神灵为何不庇佑她了？最终还是缓缓闭上了眼睛，躺在雪地里。

清冷的月亮独挂天头，朦朦胧胧地笼罩着一层薄而细密的轻纱，鹅毛大雪之中孤零零地立着一座破旧的草屋。

一道黑影从屋顶快速闪过，山林中悠悠传来不知名鸟尖利的嘶鸣声，惊起正在熟睡的寒鸦，扑张着翅膀掠过悬着月亮的天际，着实诡异，平增了几分凄凉。

风涌入破窗，屋内烛光微闪，落下碎影满地，不太均匀地撒在一群人的背上。那些人跪趴着，双手合十举过头顶万般虔诚，嘴中念念有词。

可看清高座之上的人后不免令人瞠目结舌。被拜之人竟是一身着大红婚衣的女子，不似普通的红，倒像是鲜血染成的嫁衣，在微暗烛光下略显瘆人。

声音转了好几个弯儿才入耳。

脑袋上传来的刺痛感令长嬴皱了皱眉，身体发软的厉害却又不受控制，呼吸都有些困难，鼻息间弥漫着腐臭与血腥味混合在一起的味道，几欲令人作呕。

她生生忍住，克制自己清醒些，缓缓睁开眼，视线所及是透过红布的黑影，脑袋仍在发昏。

一阵又一阵的刺痛感着实不大好受，长嬴头顶血红盖头，垂着脑袋听那些人低言低语。

霎时，房外的狂风怒号，宣泄似的，一下又一下重重击打着破旧的草屋，引的房门和窗“咯吱咯吱”地响，风掀起红盖头一角得以片刻清明。

下一刻长嬴的瞳孔却骤然放大，眼中赫然出现的是一具腐烂的尸体，直挺挺地躺在自己的脚边，印象最是深刻的，还是那对如同空洞的眼眶，眼珠像是被什么尖嘴兽给啄食了去，脸部坑坑洼洼的黑洞，早已血肉模糊。

烛火在黑暗中肆意摇曳，像女子转动舞裙的影，阴森恐怖。倏忽一阵强风来，将烛火“唰”地一下全部吹灭，紧接着烛台落地发出“轱辘轱辘”的滚动声响。

一老妇见此，惊慌失措环视周围，眼神慌乱，灵光一闪忙带头垂首磕头，双手合十哭喊道：“天女同意了！天女愿救吾儿啊，请天女归天救吾儿啊......”一人开头其余人皆云集响应开始不停磕头，齐呼“请天女归天”。

当即便有两人给她脖颈套上了什么劳什子玩意儿，老妇在一旁焦急催着“快些快些”，还没等她反应过来，整个人就已经被大力拖拽悬在了空中，她被勒的突然，一口气没上来，感到绳子在渐渐收紧，致使喘不过气。

竟是想将她祭天，以活人换死人！？

救命，这么迷信怎么想的。

身子无论如何都动不了，令人崩溃的是：九莲也被封住了。

屋内，红衣女子悬挂在中央，脚下是以虔诚之态跪拜的人们，荒谬至极！

好在，并未持续多久，在节骨眼上绳子断了。她“怦”地一声摔落在了地上，心跳得很快，躺在地上大口大口呼吸，感慨自己福大命大。

并无刀剑摩擦之声，模糊之间，她听到齐齐闷哼倒地声，速度之快，仿佛是在一瞬间丧命的。

空中缓缓下坠的红盖头忽然停在半空中。

屋内充满了血腥与腐臭混合的味道，长嬴这才发现，她的四周都是死人，准确来说，是死妖，他们眼中有悠悠绿光，对此，她自然熟悉。

黑暗中，有人不紧不慢向她走来，扔开一切挡路的尸体物件。

他身后似乎拖着一条长长的铁链，发出“哗啦啦”的声音，直至在她面前站定，这骇人的声音才止住。

太黑了，什么都看不到，只有遍地的悠悠绿光和十分强的压迫感。

“怦”的一声，在绝对威压面前，引灯碎了，跟着她降妖六年的引灯，碎了......李长嬴的心也跟着颤了颤。

下一秒，盖头重新遮挡了她的视线。

倏忽，耳边响起惊天怒吼，震得她脑仁儿都在跟着刺痛，耳朵接受的酷刑迫使她紧紧皱眉。

可持续不久，震耳欲聋的咆哮声戛然而止，只留有粗重而急促的呼吸声，似野兽的粗喘，只半吊着一口气。

腰间一紧。她感觉身体轻飘飘腾了空，被带着绕到来人身侧，腰间的手紧紧地环着她的腰。

在透过窗的月光之下，隔着红盖头，她看到了一道模糊又熟悉的轮廓。可她翻遍了脑袋也记不起这只妖，怎么会熟悉呢？

她以降妖为生，与人打交道甚少，自然第一时间想到的是妖。

长嬴压根没有感觉到危险，也无法看到方才的场景，否则她李长嬴也定会为此惊叹。那青面獠牙的恶妖如尖刺的利牙离她的身子仅有一拳的距离，她整个人几乎是被包裹其中，只差一点儿就被那血盆大口咬入腹中。

就在这时，他说话了。方才在入怀的那一刻她就知道了，这妖披的是层男人皮。

“如何得知她的行踪。”

男子的声音异常平静。但长嬴却能感觉到他的力道在逐渐加大，气场太强。

恶妖一对布满血丝的圆目惊慌瞪着面前的人，对上因使用魔力瞳孔逐渐变红的眼，体内被唤醒的服从性迫使它在死亡来临之前，难以自持地仰天咆哮一声：“赤也......”

随后“彭”一声摔落在地，由声音可知这可是个大块头。顷刻，房梁发出吱呀断裂的声音。

得到了想要的答案后，男子轻笑夸赞道：“好妖。”

几乎是刺骨的寒风扑面而来溜进衣领的同时，身后坍塌声巨响。

长嬴感到双脚离开地面，悬起在空中，整个人被包裹在温暖的怀抱之中。

男子突然笑出了声。长嬴动不了，身子却不由自主地僵了僵，他方才就是这般笑的，怎的听，都是渗人，这妖不是要将她灭口吧？

老天，为何对我如此残忍？

长嬴默默叹了一口气，一只手呆呆垂着，很好。

眼看着自己的另一只手不受控制地慢慢滑落在少年露出的手臂上，冰凉光滑的肌肤让她感到凉丝丝，唯一不足之处，大概是有一处凸起的不明东西。像是字。

长嬴眼睛微微瞪大，这妖还是有主的？莫不是他主人救了她？

他就这样抱着她不知走了多远的路，她微微垂眸就可以看到他月色下洁白无瑕的手，干净漂亮。看来并无杀她的意思，长嬴松了口气，身体不再像先前那样紧绷。

夜晚凄凉，猛兽的嚎叫，惊扰了丛中飞鸟，嘶鸣一声，扑腾着翅膀飞去，抱着她的人顿住，站定。

男子温声提醒：“切记，莫要踏上回头路。”

她听见的声音是温柔的、和煦的，与这刺骨的雪夜不同，在寒冷玄冬竟也能令冰雪消融，如温火般暖暖烤在她身上。他轻轻地把她放下，秀气的绣花鞋沾上了雪。

她是背向他的，看不到他的脸，只能听到他温温的声音，“此去安好，长嬴。”

嚎叫声愈来愈近，四面响起震天嘶吼，土地都在跟着颤抖，好似下一秒四面就要扑上来将他们撕碎入腹的妖怪。身后的人他却不慌不忙，缓缓伸手摘下她的盖头，紧攥在手中轻笑。

这里是妖界？

视线不再被遮挡，雪花拂过脸颊，可以隐隐约约看出林间有一条小路，空中飞舞着一只发着亮光的彩蝶，散出荧光点点，是茫茫黑夜中唯一的光。

在皎洁的月光之下，在洁白的雪面上，立着一个身着大红嫁衣的女子，衣袂飘飘摇曳在风中，没了遮挡，雪花飘落在她的眼睫上，引得女子睫羽轻颤，自眼角滑落一滴晶莹的热泪。

她身后站着的男子容颜精致更甚红颜，堪比月色清冷。论是狂风四起，不能抚他衣摆半分不苟，白衣胜雪，纤尘不染。似有似无，似虚似实。像是下一刻便会消失不见。他又说了一句什么，只是风雪的嘶吼声盖过了喃喃低语，长嬴没听清，他的声音又很低很低，像在自言自语。

这妖为何要救她，还为了她残杀同类。她为什么会哭呢？

委实不懂了。

终是风雪也无法挽留他远去的背影，自觉绕开那挺秀的身姿绕道而行，漫天的风雪偏爱一人，圣洁之物，竟也不敢沾染半分。

破了咒，长嬴感到手指一处的冰凉向全身扩散，不禁战栗，随之冰凉之后是无限的温热，她有了知觉，感觉全身都被温热包裹。不顾刚醒来而发麻的身体，她转身看去，却是空无一人，漆黑一片。

蝶绕她一周，示意她该走了。长嬴呆呆站立，看着本该有个温润如玉的男子站立的地方失神，此刻漆黑一片。她不由自主迈出脚走了几步，却被一透明的障碍物挡住去路。

倏忽，黑暗中有妖物猛然撞上来，发出“彭”一声巨响，眼前的屏障呈现暗红色，如水中涟漪般源源不断向外扩散，周围暗红浓烟氤氲，护住了她。

黑暗中，看不清，仅有一张血盆大口近在咫尺，长嬴回过神来，不解方才自己的反常，转头就跑，绣花鞋踩在积雪上，发出“吱吱”声响，黑暗中，身着嫁衣的女子拼命奔跑，像一阵风，身后无数只鬼爪伸向她。

这一刻，风似乎也有了形状，伴随着雪，顺着女子奔跑的方向。她与风，已然融为一体。

不知跑了多久，“轰”一声巨响，屏障破碎的声音震耳欲聋，在天边留下团团紫烟，在夜空中开出朵朵绚烂而又妖冶的花。

与此同时，长嬴被凭空生出的一面巨镜拦住了去路，那镜子好生奇特，边框似远山，镜面如明湖，源源不绝地向外扩散着氤氲烟云。

长嬴鼻息有些紊乱，眼中装满灿烂星辉，她眼看着一只纤细白嫩的手轻轻抚上镜面，感受其中的奥妙。

好奇怪的一种感觉，像是水，又像是风。

一股寒气猛然从脚底窜上来，长嬴微征，身体不自觉的一哆嗦。意识到不对劲，她第一时间转身想要逃跑，可为时已晚，没走出几步远，身后巨大的吸力拽的她一个踉跄向镜面倒了过去......

“悠鹤！为何如此！”

在最后一刻，她先是看见了一只手，急切地伸手想要拉住她，掀起的衣袂下，前臂的内侧赫然醒目地印着她的名。然后视线上移，是一张温润如玉的容颜。

他歇斯底里的怒喊牵动着她的神经，脑中突然有一段走马观花的记忆一闪而过。

说来也奇怪，如同梦一场，这晚的记忆，似乎被蓄意冲刷，欲要洗掉它曾短暂存在过的痕迹。

那是不顾一切的相遇，亦是遥遥无期的别离。

*

几乎是可以清楚的感觉到自己在下沉，即将窒息的感觉让恐惧的心理被无限放大，长嬴本能的扑腾了两下，不知身处何处更让她感到无措，找不到方向。

在意识散尽之际，长嬴迷迷糊糊的看见眼前出现了一个外貌同她毫无二致的女子，她微笑着任由自己向无底之地沉沦，没有挣扎。也就是这个时候，她感到有一股巨大的力量，带她重见光明。

恰如生长在大漠上的枯树，得到圣水的滋润。从此生生不息，再不谈枯木朽株。

当即凭空炸起一道惊雷，震耳欲聋，天开裂了一道刺目的紫色豁口，周围卷集起形状各异的团团乌云，狂傲霸占天际。

“公主！公主醒醒啊......”

作者有话要说：亲爱的读者们，因为之前的很不满意，所以大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