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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风雪载(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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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花山,满树荣华。

“姐姐,我们这是在哪啊?怎么跟苍烛山不一样?”小夜颂睁着懵懂的大眼睛,满是天真,“哇,好漂亮的花啊!”

苍烛山近北方,山中只有风雪一季,不像上花山多花树,四季繁荣。

祝欢变戏法似的变出一朵五瓣桃花,别在小朋友的发髻上,温声道:“这里是姐姐的家,欢迎你来。”

小夜颂欢欣雀跃,又偷偷瞧了一眼她身旁的扶舒,有点瘆的慌,不知道该不该对姐姐讲那个大哥哥看起来怎么不大友好的样子。

扶舒丢给他几个小泥人让他自己玩去,随后拉着祝欢讲话:“姐姐,我以为还是将小战神送回天界的好。毕亮他失踪这么些时就日,朝棠殿无神处理要事,终是不好。”

怕祝欢不答应,他又道:“且他在姐姐身边,乖点倒也无妨。若他总调皮捣蛋,冲撞他人暴露自己的身份,天界是要问责的。不如把他放在半药谷?那里还有能助他恢复神力的医药。”

祝欢觉得在理,毕竟如今小战神还需要休养,她对这种医术不比半药谷医神。

术业有专攻,她道:“那就这样罢。”

“你们此去可要小心些。”

扶舒捻着一朵红红的花瓣,眼中晦暗不明。

“嗯。”

…………

良久,夜深了。

一烛豆火微明,祝欢和衣而卧,风从房中穿过,携来清息。

一朵红红嫩嫩的桃花悠悠然地落在窗檐,又忽地被风卷起,来到祝欢的榻前,被阴影笼住。

乾坤袋里抹出一只绯红的毛爪,再窸窸窣窣,乖乖的整个身体都倾了出来。

那人对它比了个噤声的手势,身上的金铃轻声作响。祝欢微微蹙眉,翻了个身,正正面对着他。

似是梦到了什么,她的面容上,眉颜不展。

“睡吧。”那人低喃,俯下身来轻拭她额间的薄汗,顺着她鸦羽漆黑的墨发,缓缓落下一个吻来。

“晚安。”

…………

承元十年,秋。冷风瑟骨,寒霜结叶。

雾景山,是一座能看到一个国家所有盛景的山。那里有一条红枫铺成的小道,人们叫它“往生路”。

“往生路”取自上古神话,据说在世界伊始,天地分为往生路和向死门两部分。顾名思义,往生路是轮回之境,向死门是重生之地。

传说在往生路上诞生了一位神明,无目,白发,象征着世界里全部的善念和正义。只要逆向行走到达路的尽头,便可以得到神的祝福,然后逆转时间重生。

祝欢走在往生路上,藏在袖中的手,早已冻的苍白。

冷,好冷啊……她哈着气,气息都是冰的。

她怀疑自己要死了,但是并没有。她还活着,苟延残喘地活着。

明安已经亡国十年了。

十年前,明安国繁华无限,国是最好的国,城是最好的城,人亦是最好的人;十年后,这片国土被另一个国家替代,明安城国消亡,人民颠沛流离。

今日正是承元国的庆日,国民欢歌载舞,传颂昔日开国之王的丰功伟绩;皇室把酒言欢,一场盛世浩宴呈现国中,热闹,欢腾。

不知为何,她却感到心痛。

或是秋景衬国哀,抑或物是人非的感慨,她只觉得冷。

如坠冰窟的冷。

落叶正被一位老者清扫,发出“唰唰”的声响。

见老者颇有些吃力,她于心不忍,道,“老人家,我来吧。”

她的肤色白皙,唇色泛着病色的红,穿的也是上等料子,完完全全像一位久居闺阁的千金大小姐。

还是久卧病榻的那种。

老者看她一眼,问道:“小姑娘,你和你家人走散了?”

祝欢抿唇,道:“嗯。”

老者道:“这前面不久有个庙子,我看天色也不早了,估计要下雨,你要不要去那里躲躲雨等你家人来?……你身体也不好,就别干体力活了啊……”

祝欢知他是好意,便没有拒绝,道了声“谢谢”。

老者笑着,道:“小姑娘,往日之事可追,但不可深陷。”

祝欢向他行了一礼,道:“晚辈知晓。”

……

如老者所说,天色被乌云遮蔽,滚出几道雷响。祝欢在雨点落下的前一瞬进了庙,心下庆幸。

她先给这庙内贡拜的神像双手合十拜了拜,又看了看神像,那面容太过模糊,不知道供奉的是谁。

瞥见神台上还有一个果盘,呈着挺新鲜的苹果,她没忍住,悄悄拿了一个。

“得罪了……”祝欢也不顾什么淑女形象,双脚一盘就坐了下来。

如今的她已没有灵力,雨势渐渐越大,寒气重袭,饿了一天的她决定先把苹果啃完再说。

毕竟天大地大,吃饭最大。

忽然眼前的一切都变得模糊,意识弥散,唯有意志在支撑着她。

天大地大,吃饭最大……

祝欢的整个脑中只有这一句话。

恍恍惚惚间,她看见一道矮小又并不清晰的身影朝她跑过来。

“阿烦……”一声噫语。

“咚——”是重物落地的声响。

……

屋檐上垂坠着的金穗铃摇摇晃晃,晴光初霁。

药味和着桃花香灌进祝欢的耳鼻,她睁开眼,发现自己躺在榻上,身子老老实实地被掖在被窝里,有些茫然。

她不是应该死了吗?怎么又回来了?

她记得,自己明明在一个破庙里的啊?

好像昏迷之前,她看到了一个熟悉的人,而且还喊了一个人的名字……

那个人是谁?

她的脑子在胡思乱想,“吱呀——”屋门被人推开,祝欢下意识地看过去,一个矮她半个身子的孩子端着果脯走近。

“扶舒?”声色嘶哑,干燥。

“不是告诉姐姐不许出去了吗?姐姐还答应我了。”扶舒的脸鼓鼓的,如同一只包子,满脸写着不高兴。“而且姐姐还吃来历不明的苹果。”

他其实并不知道今天是什么日子,但每每这天姐姐都会心情失落,所以他就称这一天为“姐姐失落日”。他认为是这秋景使人难过,古人不都逢秋悲寂寥嘛!

为了不让姐姐触景生情,他可是把山下那些好玩的话本玩偶都带回来了,还自学食谱做糖糕点心这些姐姐喜欢的吃食,就为了能让姐姐高兴些,可谁知道,姐姐又双叒叕偷跑出去了!

意识逐渐回笼,祝欢这才想起他的确讲过这句话,以及自己做的承诺,一时不知该说些什么:“……我忘记了。”

确实,每到这日,她的身体便不由自主地便走到了雾景山。

她想了想,还是决定给苹果正名,“……而且那也不是来历不明的苹果,是给神明的……”

“不高兴小包子”又絮絮叨叨地说开了:“姐姐要听话,这次出去也就算了,怎么不带件外氅?”

祝欢觉得她就是人间私塾里的小朋友一般,还是被先生训话的那种:“……忘了。”

小包子叹了口气,摇摇头,一副老气横秋的模样:“姐姐啊!……”

祝欢:“……”

她当初是为何把小包子捡回来的啊?!

先前提过,扶舒是她捡回来的。当时正遇寒冬凌冽,祝欢偶在庙中躲风雪时看见莲座内盛着的婴儿,有同行的村民告诉她,这是一个弃婴。她心生善意,又觉得有缘,便将于襁褓中熟睡的婴儿拾回上花山,并取名扶舒。二人生活倒也安适,无人打搅。

“好扶舒,姐姐知道错了。”祝欢叹气,“姐姐去镇上置办家具,这才回来晚了些。扶舒就不要再生姐姐的气了,好不好?”

小扶舒哼了一声,道:“我才没有生姐姐的气呢!”

祝欢含着笑,捏了捏他软嘟嘟的脸蛋,只听他道:“姐姐,你可不要像这样然后不喝药。”

她手指僵硬了一瞬,讪讪收回:“一定要喝吗?”

“要!姐姐还想不想好了?而且这里有甜甜的糖,药也一点都不苦。”

祝欢自幼不喜喝药,觉得那股子药味难闻,她受伤了也不喝药,是故宫中那些大夫婢子都以为他们郡主不是不喝药,不过身怀奇能,百毒不侵,不用吃药。

苦涩在她口中打转,暖意流经小腹,药不苦是扶舒骗人的,祝欢的心底却泛着甜。

万物欣欣向荣,一派暖色,他们的生活恬静,欢乐。

可是,这种祥和,很快被打破。

…………

“快!抓住她!别让她跑了!”山中灯火彻明,人声沸扬。

小院子被人围得水泄不通。

“诸位……是不是对我有什么误会?”祝欢刚开口,就被人攥住了手腕。

锋厉的指甲划过她的柔荑,留下深深的红痕。

“什么误会?你这个妖女!还不快随我去国师大人那里!”

祝欢愕然:“什么?”

另一个士兵模样的人啐道:“跟她废话什么?带过去就是了!快点儿的,老子还要回家睡大觉呢!”

“……姐姐?!”扶舒寻声从房内出来,一见祝欢被围住,急急跑过来,也忘了自己并未穿鞋,“不许欺负我姐姐!”

“哟,这还有个小的呢?不会是个小杂种吧?”

有人偷伸出脚,扶舒没注意,一下子被绊倒在地。

尘灰洋洋洒洒,他们捂住口鼻,满脸嫌恶:“真晦气!”

“这小杂种要带走么?”

“国师只说了将这个妖女带回去,剩下这个丢了罢……被狼吃了才好呢。”

“…………”

……

叩神台。

大片大片的青雾压摧城府,天边金光淡淡,薄云淡彩。

祝欢被绑于台中神柱之上,身着黑金龙纹祭服的青年一剑指她,底下,乌泱泱的人潮拥挤。

“苍生有命,天伊为道。汝乃明安遗民,妄图算改天命,逆转天道,搅毁吾承元盛世,实乃离经叛道,祸国乱世。”

我没有。

祝欢张了张口,想说什么,却又什么都说不出来。

他们都不信任她,因为她是遗民,是“罪人”。

“国师大人,请快些处死她吧!”有人在台下喊道。

国师闭了闭眼,再看向她时,瞳孔变成了金色。

他挥剑在空中作符,金光起承流转。

“吾以天道之名替天除害,妄摧国运之祸惩,汝将入永世轮回,不得超生。”

“——焚!”

霎时,金符成绛红色,凝散成细雨,临至处燃起片片大火。

浓烟喷薄,呛得祝欢眼眶发涩,火舌燎过她的红裙,烧在身上,却并无痛楚。

她已经痛过很多回,并不会再痛了。

只是等死的过程很漫长,她恍然记起自己还有很多事情没有做。

没有采茶,没有喂鱼,没有栽花,昨夜扶舒托她要的小泥人,她也还没有做好。

扶舒……扶舒。

只怕是要苦了那孩子了。她想。

姐姐对不起你啊,扶舒。

你一定要好好的,倘若有缘,日后我们定能再见。

她缓缓闭上了眼,周遭一切沉寂。

“姐姐!!!!”声嘶力竭,足矣破碎。

…………

祝欢猛然睁开眼,古木雕花样纹映入她眼帘。

祝欢起身,有些头疼。一个毛茸茸的东西忽推了推她的手,低头一瞧,才发现是云折。

“云折。”她的眉眼温柔下来,问,“你怎么会在这儿?”

云折是跟她一起回来的,只是昨晚她忽然很累,早早睡去,把云折忘记在阴阳镜里。

“吱吱吱!”她忘了,云折不可以说人语。

虽然她听不懂云折的话语,但并不妨碍她们的交流。

“你想要这个?”腕上的金铃铛。

“吱吱吱!”想要!

“喏。”取下一只,用红线穿了,挂在了云折的脖子上。

轻轻晃一下,云折的耳朵也就摇一下,摇头晃脑甚是可爱。这让本身就对毛茸茸没有抵抗力的祝欢忍不住亲亲它的脸,道:“你啊!”

眨眼间,云折的狐耳变得通红,尽力缩进祝欢的怀里,窝成一小团,不敢看她。温度滚烫。

好在它的毛发本就绯红,再红一些也无妨。

祝欢抱着它,目光被书案上摆着的一只檀色木盒所吸引。

她拿起木盒,下面垫了一张纸。

【姐姐亲启:

近日魔尊重出人世,帝君命我暂代小战神职位,辅重光战神巡守四方。时间仓促,故匆匆书信一封。

愿姐姐平安喜乐,顺遂无忧。扶舒留。】

木盒中盛着一尊小巧玲珑的冰雕,整体通华萤透,澄澈分明。面上神色淡淡,眉目柔波,仿佛不曾沾染世俗人间的仙祗神明。

“这孩子。”语气失笑。

作者有话要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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