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近年底，梅花开了两道，红白交错，碎碎落了满山 。
祝欢为花枝系上祈福的彩绳，有书从律的弟子来找。
“七师叔，这里是今年清敛采办年礼的礼单，请您过目。”
祝欢大致看了一遍，顿住，“往年烟火不是还剩了许多吗？”
绯墨笑笑，搔首：“和几个外门弟子玩闹，都放完了。”
“……”
她收了礼单，问道：“谁同我一道?让他去歇着吧，我来就好。”
她不想麻烦旁人，还是一人最好。
绯墨摇头，表情真挚：“不知……是师父让我来的。”
祝欢垂眸，她好像……知道是谁了。
山门处，火红的灯笼被挂上两侧的红漆柱头，迎风发抖。
沈烦难得换上除青以外的衣裳，一身雅白，漾开衣上的银边云波纹，细细精致的链子扣在腰间 ，乌发半拢，面容俊朗，透着见到师尊后的温敛与乖巧。
一个多月不见，他的个头又高了点。
祝欢平视前方，语气不轻不淡：“走吧。”
沈烦跟上她，问道：“师尊，你是在怪徒儿吗？”
“是我向三师叔请求与您下山，也是我不让他告诉您，您……”
祝欢忽然心烦，打断他：“你想说什么？”
沈烦顿了顿，很小声说道：“师尊，我想您了。”
他的声音很小，祝欢便装作没听到，径直向山下走。
……
清敛山下不远处就有一个小镇，祝欢这一个多月极少时间待在宗门，大部分时候都在镇上帮人除妖。
因其凶悍的除妖手段和不怒自威的神色，让她成功在这镇上出了名。方圆百里的妖怪路过清敛镇时都恨不得自己从未出世，每每远远见到清敛镇的屋舍想都不想直接遁地逃走。
故过清敛镇在这短短时间内有了新的称号：无妖镇。
比起妖怪们对祝欢退避三舍的态度，村民们对祝欢可喜欢的不要不要的。
谁会不喜欢一个心地善良，模样乖巧，又惩恶扬善的小姑娘呢？
“夭夭又来了啊?”说话的是一个白发老婆婆，她正在淘米，见祝欢过来忙起身，背手擦干水，笑容和蔼，“你师父要的烟花爆竹红灯挂帘我已经做好，放在院里，正等着人来搬呢。”
祝欢奇怪：“我师父?他不是闭关了吗？”
清敛宗上下都比较佛系，通俗来说就是懒。他们不愿出远门采买生活用品，便托小镇里的人去买，然后找人抬上去。
清敛镇为宗门提供生活用品和其他杂七杂八的物事，相应地，清敛宗也为清敛镇提供保护和仙家必备品。
王婆婆：“那会子你回家去了，自然不知道。”
她笑道，“哟，夭儿身后还有个小公子呢，也是你师父收的小徒弟?”
“不是。”两人异口同声。
祝欢沉默。沈烦则解释道：“我是随我师尊来的。”
“噢……噢。”王婆婆笑着，不住称赞，“好，是一对好师徒啊。”
祝欢想结束话题，于是道：“婆婆，那几箱烟火我去拿罢。”
“我去吧。”沈烦先一步离开。
王婆婆看了沈烦的背影，又看了看祝欢，“你们……闹矛盾啦?”
“没有。”祝欢下意识搓了搓指尖。
那是她撒谎时的小动作，除了柳允恩，无人知道。
“你们这些小年轻，仗着年轻身体好，一有不顺心就与爱的人闹矛盾，人呢还是心平气和地好。”王婆婆语重心长道，“想当年你婆婆我又何尝不是如此，因为一时赌气毁了良缘，导致那个人命丧黄泉，我只能日日活在后悔之中，不得释怀。”
“你若爱一人，就好好珍惜与那个人相处的时光。即便日后不能在一起，想起曾经的这段时光时，仍会觉得幸福。”
“因为只有这时的你是真真实实，明明白白的爱着一个人的。”
纯粹的爱是世间最为温柔，能让人勇往直前，永不放手。
祝欢默了一瞬，没有继续这个话题。
“婆婆，您教我包饺子吧。”
…………
新年夜。
鞭炮声噼里啪啦响了半夜，灯火彻明夜空，酒酽春浓，留下神明对人间的祝欢赐福。
清敛宗上下，充满了欢声笑语，言笑晏晏。
这氛围，当然少不了新年习俗:吃钱饺子。
数量有限，能吃到钱饺子的人寓意接下来的一年平安顺遂，喜乐无恙。
而且！这钱饺子可不是普通的钱饺子，是清敛各长老亲自包的饺子！！！这价位，自然水涨船高。
是故有很多人对着一个大锅“虎视眈眈”。
祝欢盯着沸腾的锅，祁谚悄咪咪地过来，问她:“做记号了没有？”
他们的饺子不是白包的，每一位长老都有自己特殊的标识。
比如祁谚的，是一只潦草的狐狸头，殷隽是一个潦草的琵琶形状的纹路，花千年是朵花等等。
祝欢就比较随意了，就是一只铜钱。
包了铜钱的饺子外皮上，就烙着这些符纹。当然，这也很少。
“有两只。”长老们包的钱饺子也有限制的，每盘七个，一位长老只能放一至三只铜钱饺子。
毕竟俗话说得好，“事不过三”，“物极必反”。
而花千年的饺子由他们亲自下手，单独捞了个锅。
殷隽一手执酒，一手勾着祝欢，眼睛含笑，“夭儿，不喝一杯？”
虽然他们都知道祝欢沾酒就醉，但耐不住她是个喜酒的，更何况今日气氛正佳，淡淡的梨花酿的香直冲脑门，仅一闻就醉了。
祝欢当即眼一亮，豪放挽袖，道:“来！”
沈烦想说什么，止住了。默默拿勺去翻滚饺子。
雾气蒸腾，他眯眼辨识了一会儿，才看到那枚有着铜钱标识的饺子。
书从律刚嘱咐好自家几个小崽子，放置了烟花，也走过来，看到沈烦这认真的样子，顺嘴道:“夭儿的饺子，我们几个师兄姊都没吃过呢。”
祝欢以前过年不知道怎么包饺子，铜钱全都撒了，美名其曰“铜钱饺肉汤”，花千年教了几年，也是怪事，祝欢对其他事都很容易上手，且厨艺非常好，就包饺子不会，感觉就像是汤圆和馒头的结合体。
在一众煮饺中，这个造型非常出众。祝欢后来又包了几次，知道自己没有这个天赋，于是放弃了。干脆每一年的都由花千年代劳。
所以沈烦入宗三年，一次师尊包的饺子都没吃到过。
呜呜呜小可怜，兴许祝欢察觉到这个小可怜的“失落”，今年特意大刀阔斧，包了几十个饺子。……当然，能下锅的，都是精挑细选的。
祝欢才喝了一杯，被书从律看到了，又跟个老妈子一般道:“酒刺激脾胃，不可多喝。”
于是祝欢的酒大都被沈烦代劳，她乐的清闲，趁着大家都借酒发疯时偷偷跑到屋顶上观赏人间盛景。
山下灯火靡乱，星光相聚，宛若喝醉的金龙摇摇摆摆，停歇路上。
“师尊。”
沈烦也上来了。
他们并排而坐，两人之间能再装下两、三个人。
“嗯?”祝欢侧头，表情疑惑，“怎么了？”
“无事，不过喊喊您。”沈烦的心稍稍放下来，他生怕今日的祝欢照旧不理他。
老人说的不错，新年气氛热闹，会让不开心的人也开心起来。
祝欢撑头，又看了他一会儿，依沈烦的角度来看，她的眼中独装着一个他。
“你喝醉了。”她开口，打断了沈烦将要呼出的话，他改口：“师尊，我没醉。”
“你就是醉了。”祝欢十分肯定，“你又不像我闲的慌，跑楼顶来看风景。”
沈烦哑然失笑，“想来见您都不行吗？”
“不行。”
祝欢道，“你不应该来见我的……你为何想来见我?”
沈烦毫不犹豫，在她话落的下一瞬脱口而出：“没有为何。”
没有为何，因为是你，所以我来了。
祝欢轻眨一下眼眸，有些慢半拍：“ 你…是在骗我吗？”
“师尊，徒儿从未骗过您。”沈烦道，眉眼满是认真，“我与您所言，句句真心，字字真情。”
“若您不信，那我就用一生去践行对您的誓言。”
鼓声于吵闹声点点滴滴从山脚作响，火把明灭。
那是人间的庙会活动，人们在庆祝新春佳节，辞旧迎新 。
……
时间一点一点流逝，山下热闹仍未散去，早有来寻她的弟子，在各处喊着放烟花，吃饺子。祝欢甚至能听见殷隽他们聊天的声音。
“快快快，夭儿呢?让她过来放烟花，我给她准备了超大一捆！”
“饺子熟了！先到先得！快来抢！！！”
“仪式可不能少，这里摆个心，祝福咱们清敛一家人再整整齐齐，一个都不能少！”
“二师姐的份也都备好了，她最喜欢的山丹青！”
“……”
“快下去吧，免得让他们等着急了。”
祝欢淡淡一句，轻身一跃就落下屋顶，身如翩燕。
沈烦紧随其后，心底掩住失落。
“你们去哪了？找半天没见到人。”祁谚抓给他们十几个仙女棒，“人间新产的烟火，可好玩了！”
有人叫祝欢：“夭儿，快来点火！放烟花了！”
“这就来！”祝欢跑过去，丛丛点燃的花火包围着她，烟火浓烈，她像落入凡尘的神明。
“三——！”
“二——！”
“一——！”
“新年快乐！！！——”
烟花一齐被点燃，在众声齐喊的瞬间，燃遍荒野，绚烂天际。
花火盛大，为这场旧宴添上了浓墨重彩的一笔。
祝欢此时回头，不用特意寻找，沈烦一直在她的身后。
人群喧闹，唯她和他相顾无言。
“新年快乐啊，沈烦。”她笑着，眉眼染上温柔。
他也笑起来。
“新春欢乐，师尊。”
———
烟花转瞬即逝，到了众人都热血沸腾的“抢”饺子环节。
祁谚作为在场最长的长辈，为每个小朋友分饺子。
于是，沈烦想要的饺子……不见了。
是的，祝欢包的那只饺子在花千年的盘里。因为沈烦刚刚搅的锅是属于花千年的那口锅。
已经有人咬到象征好运的铜钱，哈哈大笑和炫耀，被其他与铜钱无缘的弟子争抢嬉闹，祁谚是最张狂的一个，举着两个铜钱嘚瑟地转了一圈，势必“得罪”一圈人。
还有的跟做什么见不得人的生意一样，偷偷交换盘中的饺子。玩的就是一个心跳。
沈烦低眼看着自己盘中的水饺，皮上的标识被水糊了，看不清。他用筷子戳了戳，肉馅露出来，啥都没有。
忽然，一个圆滚滚的饺子出现在他的盘子里。
沈烦一愣，抬眼，是祝欢。
祝欢让他快尝尝味道。
沈烦咬了一口，发现口感不对，吐出来，竟然是一枚铜钱。
他又望向祝欢，但祝欢没再看他，与身座的祁谚他们说说笑笑。
吵吵闹闹的，却很温馨。
神明或许不知道，那枚铜钱，被这个小信徒藏了很多年。
祂不记得了的馈赠，在这里，却是他生生世世不愿放手的执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