岁月如水流，转眼四载春秋。这四年无甚大事，谢峻每三日入宫轮值，不当值时便在家教阿鹜习字，或外出访友赴宴，十分闲适。

这日便轮到谢峻入宫当值，如今正值仲夏，屋外暑气袭人，屋内阿鹜正睡午觉，谢嬷嬷不放心她一个人在屋里，便在一旁做活计。

阿鹜如今虚六岁，生得圆润可爱，年纪虽不大，却十分爱美，谢嬷嬷又向来纵着她，手里的活计便是将阿鹜裁好的秋衣袖口下摆绣些花样，这花样正是阿鹜指明要的粉芍药。

阿鹜睡醒便想去院子里玩耍，叫谢嬷嬷拦下了：“外边日头大得很，又热，小娘子不如同我说说话？”

阿鹜也怕热，想想便同意了，坐在谢嬷嬷一旁的胡床上，看她绣芍药，看了一会儿便有些意兴阑珊。谢嬷嬷素来知道这是个坐不住的，便引她说话：“ 小娘子今日大字可写完了？”

阿鹜原本还好，一听这话，嘴角便耷拉下来，愁眉苦脸道：“还未写呢？”她阿耶千好万好，平日十分宠爱她，只在她读书认字一事上寸步不让，今日给阿鹜留的课业便是要认十个字，外加写一张大字。

阿鹜原本想趁着阿耶今日不在家，偷懒蒙混过去，谁知阿嬷倒提起这个。

谢嬷嬷哪里看不出阿鹜的小算盘，点她道：“郎君晚上回来一准要问小娘子课业的，还是早些写完的好。”

阿鹜道：“我晓得，晚会儿便写，定在阿耶回来之前写完。”

谢嬷嬷便不再提，反正课业的事有郎君管着，自家乐得做个和蔼可亲的阿嬷。再者小娘子又不用出仕，学问倒是次要，须得端庄识大体。

谢氏百年底蕴，养出个端庄的娘子自不在话下，如今小娘子年纪小，纵跳脱些也无妨，好生教养便是。谢嬷嬷这般想着，便听她寄予厚望的小娘子问道：“阿嬷，什么叫‘庶出的孽种’？”

谢嬷嬷听了这句话，手里得针一歪，险戳着手指头，心头大怒，哪个不长眼的杀才敢在小娘子面前胡说八道，非揭他一层皮不可。面上忍怒问道：“这等骂人的浑话，小娘子从哪听来的？可不敢学这个。”

阿鹜道：“我那天躲在花园子里，听二伯说的！”阿鹜自打下地走路，家里除了谢峻，无人能辖制，在谢峻面前尚能装个乖，他阿耶一眼看不到便无法无天。

一日趁看顾她的侍女不注意便偷溜了出去，一个人跑去花园子里玩耍，远远瞧见谢峻走过来，便矮身躲在花丛里，预备待他走近出来吓他一跳。

谁知又瞧见她二伯谢岚从另一头走过来，跟谢峻走了个对脸，两人说了些话，阿鹜没大听清，待谢峻走后，倒是听见谢岚在原地咬牙切齿地道：“不过一个庶出的孽种，看你能得意到几时？”

阿鹜这崽子十分乖觉，偷听了话不敢去问他阿耶，便来问谢嬷嬷，现当着谢嬷嬷的面儿学着谢岚的口气原样给复述了一遍，气的谢嬷嬷恨声骂道：“这起子黑心烂肝活该天打雷劈的，自家不争气倒盼着旁人不好。”

说完又对阿鹜道：“小娘子莫跟老婆子学，这事就烂在肚里罢，二房不过是眼红你阿耶比他学问好，又比他得郎主看重，便只能拿出身说事。”

阿鹜心道原来二伯学问差，难怪眼红阿耶，阿鹜自己学问虽也不大好，但她阿耶学问好，因此很是瞧不上她二伯，盘算着哪日扔条毛虫到二伯脸上，面上大度道：“以往我当二伯只是生得丑，哪晓得也不大聪明，看在他既蠢笨又生得丑的份上，便不与他计较了。”

谢嬷嬷：“...”

罢了，小娘子还小，慢慢教吧。

两人说了会话，阿鹜虽不情愿，到底怕她阿耶回来查她课业，铺纸开始写字，只她磨蹭惯了，到谢峻下值也只写了五个字，墨团倒有八个，字少却大，加上墨团竟也占了半张纸。

谢峻拎着这张纸瞅了半日，面上不辨喜怒，指着墨团道：“这些是甚么？”

阿鹜小声道：“这是写坏了，涂掉了，还有墨太多不小心滴上去的。”

其实这崽子是偷懒，想一次多蘸些墨，能多写几个字，那墨便滴在纸上。

谢峻又指着阿鹜写的第一个字，问：“这是甚么？”

阿鹜道：“这是‘鳯’”

谢峻道：“比照着书册上的，你再瞧瞧！”阿鹜仔细对比了下，发觉自己写的‘鳯’字多了个点，这五个字谢峻逐个问过去，不是缺了一笔就是多了一笔，竟没一个对的。

饶是脸皮厚如阿鹜，面上也起了红，嘴上仍是强辨道：“我这也不能算全错，每个字都对了一半，这加起来至少对了两个半。”

谢峻随手将纸搁在桌上，口中道：“字学得不怎么样，数术倒是不错。”

此刻寻芳进来摆饭，阿鹜一喜，以为混过去了，便听她阿耶问道：“写错倒也罢了，这一日功夫，怎么只写了五个字？”

阿鹜一凛，灵机一动道；“我今日腹痛，便没写完。”

谢峻瞅了瞅阿鹜红润的胖脸，略腆着的小肚子道：“哦？腹痛可是积了食？”不待人作答便对寻芳道：“小娘子既腹痛，便不用这肉羹了，端一碗清粥来！”

阿鹜大惊道：“我现在不腹痛了！”，可惜她阿耶在家一向说一不二，只得眼睁睁看着寻芳把肉羹撤下去了。

谢峻温柔地摸了摸阿鹜的脑袋，一派慈父风范：“身子若有不适不可轻忽，今晚便喝粥吧，若是明日还有不适，为父便叫人请疾医来给我儿扎针，再熬两碗苦药汤，身子要紧，可不能怕痛怕苦。”

阿鹜此刻大气不敢出，将脖子缩得如鹌鹑一般，听到这话更是一哆嗦，又听谢峻道：“我儿既腹痛，今日课业便就此作罢。”

阿鹜闻言脸色一松，谢峻接着道：“明日若身子好些，便将今日课业补上，加上明日的，须习二十字，写两张大字！”此言直如晴天霹雳，阿鹜眼睛瞪得溜圆。

谢峻瞅着险些笑出声，只假作没看见，把清粥塞在女儿手里，道：“课业不急，粥好了，先用膳吧！”

阿鹜喝着没滋没味的清粥，不知是不是她多心，总觉得阿耶今晚似乎胃口比平时好些。父女二人用完膳，阿鹜拒绝了阿耶哄她睡觉的提议，自个睡下了。

次日一早，寻芳替阿鹜穿衣的时候，便见阿鹜皱着眉头，一张脸好似带褶的圆蒸饼，忽而长叹了口气。

寻芳忍笑道：“小娘子可有什么烦心事？”

阿鹜一脸肃色道：“我今日课业颇重，如此得用两碗肉羹！”

寻芳笑道：“肉羹尽有，只小娘子可得防着积食，不然又要尝那苦药汤子了。”

因寻芳在旁相劝，阿鹜到底只用了一碗便随谢峻习字。恐贪多嚼不烂，谢峻上午只教了十个字，便自去书房了，留阿鹜一人在卧房隔间写大字。

阿鹜这回不敢偷懒，老老实实写字，不到午时便将一张大字写完。

待谢嬷嬷来时，阿鹜便向谢嬷嬷道：“这才写完一张，我手都酸了。”

谢嬷嬷忙道：“我瞧瞧！”遂捏着小娘子的胖胳膊，替她揉了揉腕子。

正揉着，便听小娘子问道：“阿嬷，我是不是不是阿耶亲生的？”

谢嬷嬷大惊：“小娘子这话可不能随口说，郎君这样疼爱小娘子，听了这话岂不是要伤心？”

阿鹜抱怨道：“谁家阿耶叫六岁亲生女儿一日写两张大字的？”

谢嬷嬷笑道：“这才是亲生女儿，若是别人家的，还不耐烦这样教。郎君不过于学问上严苛些，也是为小娘子好。”

阿鹜又道：“昨个没写完字，还不许我吃肉羹，只给喝清粥。”

谢嬷嬷心道若不是寻芳今儿一早拿这事当笑话讲给我听，我险些信了这鬼话，只小娘子素爱面子，恐拆穿要恼羞成怒，便道：“郎君如今在御前当差颇辛苦，回来气性大些，小娘子多担待！”

阿鹜叹了口气：“罢了，我们做女儿的怎好同亲阿耶计较这个，这事不必再提。”

谢嬷嬷忍笑道：“果真还是小娘子大度！”

阿鹜不偷懒时，课业做的飞快，半个时辰便将剩下的十个字认完，又花了不到半个时辰将一页大字写完，虽不十分工整，难得全写对且没一个写坏的。

谢峻一边夸道：“我儿果然聪敏！”，一边盘算着给女儿每日再添些课业。

阿鹜丝毫不知她阿耶心里盘算，得意地抬了抬下巴，得她阿耶首肯后，便去院子里玩耍。又不耐烦人跟着，找个借口支开侍女，乘机溜走了。

那侍女回来不见阿鹜，慌忙去找寻芳：“小娘子说要喝蜜水，我便去寻，谁知一转脸便不见人了。”

寻芳道：“莫慌，小娘子向来不耐烦人跟着，想必是去谢护卫院子里玩耍了，你去隔壁院子里问一声便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