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文寻温柔地笑着，说：“我信。”但叶之舟觉得他应该是不信的。

这下丢脸丢大了。好像自从她重生以后，在他面前就没停止过丢脸。

寂静而又漆黑的夜晚，她一边小心翼翼地隐匿自己的身形，一边懊恼地拍着自己的脑袋。

她最近总是莫名其妙地犯浑，偏偏她还阻止不了自己。

她浑浑噩噩地回了自己的营帐，刚拉开帘子，一件冰凉的物什就抵上了她的脖子。

来人浑身煞气很重，给她既熟悉又陌生的感觉。她心中默默叹了口气，也不知从何时起，他就变得如此陌生。

她用一根手指推开了脖颈前的剑：“怎么？要找我决斗？”

叶之舟点亮了营帐内的烛火，在圆桌旁坐下，拿起茶壶倒了两杯茶。

叶光霁收了剑，怒气冲冲地坐在她对面。他像是被气笑了：“好你个叶之舟，我留你在军营，你就这么报答我？等回了西北，我就去告诉我爹。”

“好啊。那我也要告诉舅父，你不仅把一个居心叵测的敌国间谍留在身边，还想同她共赴云雨。”

“你果然看到了？！你半夜闯进我营帐，竟还有理了？”

“没看到，我听到了。”

“……”好像听到比看到更让人羞耻。

叶之舟想到前世他的结局，再结合他现在气得冒烟的样子，还是软了语气道：“你最近到底怎么了？我都有些不认识你了。须青雪她再好再可怜，她也是天竺人，你不应该把她留在身边，还给她可以亲近你的机会。

今晚若不是我把你支出来，她对你做什么，你都无法预料。你要是找一个身世清白的姑娘，随你做什么，我都不拦着。”

叶光霁冷笑：“那这么说，我还要谢谢你？”

叶之舟兀自喝起了茶，没有理他。

他的眼睛一会儿看着桌子，一会儿盯着叶之舟的脸。

他最终还是率先败下阵来，叹着气说道：“我也不知道最近是怎么了，就像是着了魔一样，做什么事情都不受自己的控制。但这种失控感保持在一个很小的范围内，我也就没有理会。”

叶之舟听着他的描述，突然想起文寻的一句话：天竺人擅蛊。她心中一惊，问道：“文寻给你的药，你吃了没？”

“吃了，他还特意叮嘱过我。”说完，他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你的意思是，我被人下蛊了？”

“不对，等等，你为什么直呼他的名？”

“这是重点吗？你还是抓紧时间想想，对方能钻哪些空子给你下蛊。”

“军中一切事宜，皆井井有条，并未出任何差错。他给我下蛊，目的是什么？”

叶之舟不好提前世的事，只能推测道：“为了控制你，在你身处险境的时候给你致命一击。就比如，在战场上。”

叶光霁的脸色白了几分，猛地拍了下桌子，怒道：“天竺小人，有本事跟我堂堂正正地打一场，整日只会用这些阴沟里的手段。”

“把须青雪抓起来，严刑拷打，就什么都明白了。”

像是所有的怒火都平息了，他突然沉默起来。

叶之舟看着他这副样子，也生起气来。她带着怒意说道：“叶光霁，你知不知道，你这样是不负责任的表现。你不仅会害死你自己，还会将整个叶家军都置于险地。

你要是做不了这个将军，就趁早让贤，别让那么多忠心耿耿的将士都为你陪葬。”

她说完便意识到自己把话说过了，便悄悄睨了他一眼，发现他用双手捂着脸，低而闷的声音从指间溢出：“你说的对，我不配做这个将领。舟舟，若你是男子，一定比我更合适。”

叶之舟本来以为，她已经把话说到这份上了，他便能意识到自己在做什么，然后将须青雪抓起来审问。

然而他只是一味地否定自己，并且妄图逃避责任。

叶之舟终于切实感受到了愤怒，她冲上前，一把攥住他的衣领，将他的上半身从椅子上提了起来。

“她到底给你灌了什么迷魂汤，你能不能清醒一点？”

她这架势，根本看不出来他们是表兄妹，不知道的，还以为他们是死对头。

叶光霁任由她拽着，回视她愤怒的眼神，道：“我给你讲个故事吧。”

*

乌云黑沉，压在城池半空。狂风四起，席卷满地的黄沙，在地面上打着旋。城门做了最后的负隅顽抗后堪堪挺住，但只要战马上的少年将军一声令下，粗壮的木棍就会彻底撞开城门。

城内守卫的士兵也所剩无几。少年将军抬头，透过黑云与漫天的黄沙，看到一个十几岁的姑娘立于城墙之上。

她手中拿着一把破败不堪的弓箭，箭矢恰好对着那位少年将军。一旁的兵士连忙拔出剑，挡在他面前。

谁料他却只挥了挥手，示意他们让开。

破空声传出，箭矢擦过战马的头颅，连同上面挂着的书信，落在厚厚的黄沙里。一个士兵跑过去捡起来，递到叶光霁手里。

信上写着：“城池已破，我深知今日必败无疑。但我早就听说过将军的威名，您战功赫赫，善待百姓，所破城池中的百姓仍然能够安居乐业。所以我才斗胆，想与将军做一个约定，若我主动打开城门，将军可否承诺绝不屠城？”

叶光霁把手中的信纸递给一旁的副将。副将看完后冷笑道：“就算她不开城门，我们也能攻进去。况且她既然知道我们不会屠城，又何必多此一举呢？”

“许是我的承诺更有保障一些吧，不过是一个小姑娘，满足她就是。”

说罢，他再次抬起头，大声喊道：“好，我答应你！”

城墙上的小姑娘露出一抹天真的笑容，她急忙跑下阶梯，来到城门口。这里已经不见任何身强体壮的男人，很多老弱妇孺聚在一起，死死地抵住城门，面上皆为视死如归的表情。

须青雪吸了吸鼻子，心中涌出一阵酸楚。她是城主的女儿，亲眼看到男人们为了守护家人付出了什么。如今城主也病重卧床，她必须继承他的使命，帮助这些百姓活下去。

他们看到须青雪走过来，像是找到了主心骨一般，问候道：“姑娘。”

她强忍着难过，假装镇定地说道：“乡亲们，我有办法让他们退兵，你们让开些吧。”

话还没说完，眼泪便如同满溢的池水一般滑落下来。她知道此话一出，便再也回不了头了。

可是，她刚刚已经将所有的办法都试过了，双方实力的差距不是靠她一个人能弥补的。

百姓们听到她的话眼前一亮，长久丧气的脸庞终于沾上了喜色。

“听到没，大家快退开！”一个老人满怀希冀地喊道。

在众人殷切的注视下，须青雪缓缓打开了城门，用悲壮而坚定的声音喊道：“我们投降。”

这句话如同惊雷一般在众人耳边炸响，他们心中许久都难以平静。刚才那个老人反应过来，声色俱厉地质问道：“我们拼死拼活守了那么久，你说投降便投降？”

须青雪绝望地闭眼：“如果不投降，你们会死，活着比什么都重要不是吗？守城的将士为了保护我们而死，我们不能糟蹋了，不是吗？”

老人气得发抖：“你现在这样才是糟蹋了他们，你让他们的努力和牺牲全都白费了。亏我们那么信任你，果然小姑娘就是小姑娘，目光短浅，难成大事！”

无数老弱妇孺筑成的最后一道防线被她给毁了，她一时间也分不清这个决定是不是真的错了。

叶光霁没有放任他们吵下去，而是挥动了战旗，命令士兵们攻入城门。城内的每一个哨点都被叶家军所取代。

他看着有些手足无措地须青雪，道：“听说城主病了，可否带我去拜访一下？”

她有些茫然地点了点头，便带着他们往城主府走去。

敌国将军走在大街上，旁边还跟着城主的女儿。城中的百姓大概明白了是怎么回事，一时间群情激愤，怒气如海水般翻涌奔腾。

他们将这些日子艰难省下的物资都拿了出来，不管不顾地往须青雪身上砸，也不再顾忌她的身份。鸡蛋和青菜淋了她满身，她紧紧崩着嘴唇，脊背挺得笔直，一言不发。

直到一块石头朝着她猛砸而来，她心中才钻出一丝恐惧和悲凉。

她闭上眼睛，却没有等来想象中的疼痛。她不解地睁开眼，看到那个敌国将军挡在她面前，头上的鲜血滑落脸颊，令人触目惊心。

她僵硬地转了转眼珠，有些慌乱地问道：“你怎么样？为什么替我挡？”

他从怀里拿出一张帕子，擦掉她脸上的鸡蛋液，道：“他打偏了。”

须青雪垂下眼睑，心中说不上来是难过还是欣喜。

等到了城主府，每个人看她的表情都有些复杂。即便是与她共同生活了十几年的家人，也觉得她错了。

她推开一扇门，走道床榻前，呆呆地站住，低着头说道：“爹，我回来了。”

城主默默地转过头去，不愿再看她。“我…我没有你这个女儿！你这是要毁了我的一世英名啊！”

他的声音虚弱至极，却难掩愤怒。他越说越生气，胸膛剧烈起伏着，呼吸也越来越困难。

须青雪连忙走上前拍着他的背，却被他猛地甩开。

他伸出颤抖着手指，指着须青雪说：“我不是你爹。”

说完，他的头向后一仰，直愣愣地倒在床上。他还没有闭眼，就咽了气。

须青雪的眼泪再也控制不住，趴在城主身上号啕大哭：“爹！是女儿不孝！”

这哭声让在场的人皆于心不忍，却没几个人是真的同情。

没过多久，整个城的人都知道，城主是被他的女儿活活气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