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教授修改过后的曲子是当着一堆人的面递到栾野的手里的。

老教授至始至终就没想过把自己偏爱这小孩儿的事儿给瞒着，因为在还没坐到现在这个高度的时候，他就亲眼看见过很多好苗子因为没人撑腰而被分去了自己的果实。

作曲这种事儿一向讲究个缘分。

有点儿天分但是没有缘分的，会因为不知道自己的劳动果实被抢走了而在原地沾沾自喜。没有天分只有一点儿缘分的，坚持不到半道就会想要放弃了。

既有天赋又有缘分的，能坚持到最后的人真的很少。

像栾野这种被追着喂饭又肯努力的类型尤其少见，老教授当然不希望对方也半途而废，更不希望对方会因小失大。

所以在很久之前，在栾野问他能不能帮忙把自己写的曲子卖掉的时候，老教授还担心这孩子会走上那些人的老路。

不过当时他正要说话，栾野就跟知道他要说什么似的抬起头来。

‘我只是因为不喜欢这些曲子里的情感，才想要把它们给卖掉。’栾野当时抬头看着他，笑了笑，‘我以后还能继续创作出新的曲子，而且我新创作的曲子一定会比我之前的曲子更好，您不用担心。’

这话听着非常傲，也非常自大。

但因为说这话的是个小年轻，又是个很有天赋的小年轻。老教授没有觉得不满，他只觉得很高兴。

这可能也是他后来总是照顾着栾野的原因。

这会儿才刚打了下课铃，被憋久了的学生都想出来透透气，走廊本来就很闹腾。

但老教授在喊人，喊的那个人还是栾野。

原本在走廊上打闹着的学生听见那个名字，都下意识给他们腾出了地方。手上的动作也小了，都想看看他们俩会聊什么。

幸运的是这两位都没觉得这些视线有什么，也没有离开这个地方的打算。

老教授是因为已经对这些视线见怪不怪了。

栾野不觉得这些人打量的视线有什么，完全是因为他现在已经被迫习惯了。

校园论坛上的人在之前就已经吵出个结论了，说那件事儿三个人都有问题。

但这事儿并没有因此就揭过去。

在这个异性恋仍然是大流的社会，同性恋的存在就跟异类似的。那些支持的声音也就仅限于在网络上，也就只有网络上才会有一堆人说什么‘爱情无关性别’‘爱就是爱’巴拉巴拉。

在现实世界里，更多的声音还是责骂和不理解。

更别提他们还是在大学，年龄或多或少都开始向成年这条线靠拢的大学生们跟小学生不一样。所以他们不会明确地表达出自己对这件事儿的不接受，也不会跟小孩儿似的把表情摆在脸上，更多的还是在暗地里给人使绊子。

所以在这段日子里，栾野已经听过了各种不好的声音，也看过无数人饱含恶意的眼神。

像之前那个食堂里忽然凑到他跟前，就为了骂他一句变态的，都已经算是好的了。

一堆不知从哪儿来的人找到了他的联系方式，验证消息里满当当的‘同性恋，死变态’。

栾野当时并没有理会替他觉得不平的毛球，也没有觉得生气。他直接设置了任何人都无法搜索到自己的号码，眼不见为净。

老教授选择在下课的时候给他递本子，多半也是因为捕捉到了这些风声。

栾野当然不会在这个节骨眼上跟老教授说什么‘我们要不还是换个地方聊’吧。

栾野双手接过老教授递过来的本子，低头翻了翻。

他一直觉得创作音乐不过是把大家看见的听见的闻见的那些东西用音符表达出来，是用音符代替了文字的工作。

这种行为，在本质上就跟用颜料在画布上作画的画家，用钢笔在草稿纸上写下作文的作家差不多。

区别只在于他们用的媒介不同。

所以如果把自己创作的作品交给别人修改，要么就被修改的很好。要么就被修改的压根没法见人。要么就是属于自己的风格在无意中被渐渐改成别人的风格，而自己完全没意识到。

前两个还算好的，最后那个才是最让人痛苦的，因为自己也可能意识不到。

因为这件事儿的原因，他很少把自己的东西给别人修改。

不过老教授是老资历，不会把栾野的曲子修改成自己的风格，他只会让栾野曲子的衔接处理变得更加顺畅。

虽然在被老教授修改后，这些曲子的演奏难度也跟着上升了。

“怎么样？”老人就跟没注意到周围那些声音跟视线似的，只是看着他跟前站着的这名青年，“有没有觉得变得更难了？”

栾野继续往后翻着，他并没有否认这件事儿：“是变得更难了，但是我能演奏出来。”

语气很平静，但说的内容又很不平静。

系统的眼睛睁大了。

它是仍在学习阶段的高级生命体，从出生后就背负着使命来到这儿，大多数东西都是创造者提前给他准备好的，因此它现在还不能很好地理解情绪是什么东西。

但它知道现在的自己很激动！

那是种不知道缘由的激动！

栾野也注意到系统的变化了，但他一直不知道系统是高级的生命体，只当对方是那种高级生命制造出来的产物，更别提这会儿面前还站着个老教授。

所以他对系统这种明显的情绪变化也只是有点儿困惑，困惑于一个系统为什么会有这样鲜明的情绪变化，然后就把自己那点儿困惑藏起来，继续跟眼前的老教授说着话：“那个……我……”

他想问老教授能不能帮自己想一下那首目前只有名字的曲子，但紧接着栾野又想起那首曲子是要送给郜元的‘毕业礼物’。

算了，这种事儿还是他自己来吧。

离得这么近，老教授当然没错过栾野迟疑脸上的迟疑，直接问了一句：“怎么了？”

“我想做首新曲子送人。”栾野说，“打算用到扬琴，但我对民乐不熟悉。”

“就为了这事儿？”老教授看了他一眼，然后点了点头，“简单，我认识几个民乐的朋友，你可以在周末的时候……”

“不用了。”栾野当然知道老教授这话是什么意思，立马打断了老教授的话，在意识到自己打断对方的话后他顿了顿，“……对不起。”

老教授还不至于就因为这个跟栾野生气，脸上还有点儿‘这孩子现在居然有自己的想法了’的新奇：“没事儿，你想到什么直说就行。”

“我想问的是……我能不能去民乐系蹭课。”栾野迟疑着说出自己原本的打算，“可以的话，我还想跟他们一块儿学乐器。”

感觉说这话就直接跟问能不能给我开小灶似的，从来都是外校的来蹭课，你一个本校的蹭什么课？

老教授看了他一眼，又看了他一眼。

栾野把老教授的眼神当成是‘虽然我对你是偏心，但是你也不能因为这个就得寸进尺’的意思，但他还是没说话。

“你的意思是……在你们作曲系没课的时候去民乐系的蹭课，对吧？”老教授的语气听着很不好形容。

“嗯。”栾野点头。

“你不累吗？”老教授继续用那种不好形容的语气问着他，“到时候可不能荒废作曲系的课。”

“嗯。”栾野继续点着头，“我不会荒废这里的作业的。”

“可以！”老教授一拍手，“走吧，我现在就带你去找系主任，跟他说一声。”

“嗯？”栾野这次发的音总算跟前两个不一样了，他还有点儿懵，下意识转头看了教室一眼，“……但是一会儿就要上课了。”

“也就耽误个几分钟，不会耽误太久的。大不了一会儿我送你回来。”老教授没迟疑，拉着栾野就往楼梯口的方向走，像是生怕他会反悔，“走走走！”

碍于老教授不同以往的气势，在楼梯口的学生都下意识给他们俩让开了路。

划拳输了的徐志新走出教室，只看见那一老一少的背影。

他转过身，刚想回教室去，又想起什么，揪着旁边一个同班同学的衣服，然后搓了搓手：“兄弟，他们刚刚聊了什么，你听见了吗？”

“我刚才离得远，我也没听清他们说了什么。”被他揪住的人想了想，又补充了一句，“但我好像听见栾野说什么民乐系了。”

“我靠！”徐志新立马松开了手，不忘跟他说了句谢谢，这才飞奔回教室，“我靠！！”

“一会儿再靠，”刘廷看了他一眼，“刚才不是说好的谁输了谁就去听听他们聊了什么吗，所以栾野跟老教授到底说了什么？”

“我出去的时候他们已经下楼梯了，”徐志新难掩脸上的兴奋，“但是我揪着一个人问了，他说自己也没听清。”

——那你兴奋个屁啊？

几个刚拿了椅子要过来坐下的人无语的看了徐志新一眼，又把椅子拖回了原来的地方。

“你们说栾野是不是打算转去民乐系？”徐志新半点儿没被他们这表现打击到，还在继续大声说着。

刘廷看了他一眼，要按某言小说的常用手法，刘廷的眼神里就是带着七分怜悯还有三分的嫌弃：“我们都大二了，现在也就剩下两年了。而且栾野平时成绩那么好，怎么会转去其他系？”

说这话的时候怎么也不知道动动脑子？

徐志新到这会儿也跟着反应过来了，但因为跟前这个是跟他一天能互呛八百回的刘廷，所以他还是很倔强的说：“那转系不都要成绩好才转吗？栾野的成绩多好啊，多适合转系啊！”

“小新啊，”室友四眼一边推了推鼻梁上的眼睛一边转头看着他，“栾野已经好到超过好的平均值了，你怎么不想想……我们作曲系的老师舍得在这会儿放走这个好苗子吗？”

徐志新终于闭嘴了。

他拿出手机，决定不跟他们说话了，他决定跟自己的女友吐槽。

系主任听到这个消息后的反应跟老教授的反应差不多，把栾野上下扫了一遍，又上下扫了一遍。

栾野感觉他们的眼神怪怪的。

然后系主任问：“你不是想转去民乐系吧？”

“不是，”栾野回答，“我就是想跟他们一块儿学学民乐，如果不行的话我就不去了。”

如果行的话……他就不止光听了，还想碰碰那些乐器，重点还得是扬琴。

“但是还有两年了啊，”系主任喝了一口茶，“你还打算时不时就去蹭课，到时候你脑子用得过……”

老教授很不客气的打断了系主任的话：“他也没说只要一有空闲就去民乐系蹭课啊，他一个成年人了，还不知道什么时候该让自己休息吗？”

栾野之前上网的时候看见一堆人吐槽答辩。

有不少人是在吐槽自己当时真的觉得很害怕，感觉自己的舌头都打结了，还有一部分人是在说自己的导师舌战群儒，感恩导师。

他看着眼前跟系主任激情讨论的老教授，感觉自己还没有迎来毕业，就已经提前体会到导师替自己舌战群儒的感觉了。

这种感觉太棒了。

【宿主啊，】就在这会儿，系统慢慢地挪了过来，【我之前好像没有给你正式介绍过自己。】

“你先喝点儿水，”老教授还抽空接了杯水递给栾野，“你去挑个地方坐着吧，我再跟他聊聊。”

栾野道了谢，看了眼系主任，得到对方无奈的一挥手，他就挑了个位置坐下了：【系统，你继续说。】

他喝了一口水。

“你就放心吧。”老教授还在那边儿努力说服系主任，“他在这儿待了这么久了，对作曲系早就有感情了。放眼整个学校，肯定还是我们作曲系对他最好，他怎么可能会就因为这个想转系。”

系主任还在犹豫着：“我也不是那个意思，我就是觉得……”

【我之前说自己是系统，只是用了一个人类常用的词汇，觉得这样方便宿主更好的理解而已。】系统继续小声说着，【其实我也是个生命体。】

【……生命体啊。】栾野又喝了一口水，【生命体怎么……等一会儿，生命体？】

是他想的那个生命体吗？

【因为我的创造者就是高阶文明啊，所以他创造出的我也是比人类更高阶的文明，】系统解释说，【所以我才总是在说自己还在学习中。】

栾野想了想郜元跟自己之前的对话，再看了看眼前这个怎么也不像是成年了的系统，差点没被水给呛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