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速越站在玛丽恩广场前平复呼吸，目光在手机里的游客团人员名单上一扫而过。

名单题头：欧洲7日游教职员工名单；

落款：中国PK大学物理学院；

林速越再顺着编号年龄一扫而过。

OK，共14人，无老人，无小孩，完美。

关键信息迅速浏览完毕，林速越轻呼一口气，万幸是最容易完成工作的一类旅游群体，负担顿时小了不少。

还来不及仔细查看名单姓名，林速越抬眼便看到街转角处一小群人说说笑笑地走过来。

被人注视的轻微惶恐感从林速越心里隐隐渗出。

工作习惯压过心底的异样感，林速越条件反射般面向那群人大力挥手，并展示出一个阳光乐观的大笑脸。毕竟异国之地，在特定的时间地点，找到一群中国人，实在不是什么难事。

人群中的一个短发女孩子也向林速越挥手，并快走几步脱离队伍，先同林速越碰面。

“酷飒小姐姐出现啦！林曦你好，咱俩是本家儿！我是林速越，日光旅行社的委托翻译，主要工作内容是你们在慕尼黑一日旅行的陪同。”

林速越以平稳的语气尽力展现自己的亲和力。

“那今天麻烦你啦，都不用问我，看一眼就能知道我是林曦啊！”

林速越嘻嘻一笑，露出几颗白牙。“感谢与你本人高相似度的微信头像，让我们避免了短暂而尴尬的试探相认阶段！”

“哈哈哈，咱俩今天早上微信联系的时候，我就知道你会是个温和开朗的朋友！”林曦甜甜一笑。

“你们预定的上午观游地点是玛丽恩广场和教堂，大概需要2-3小时，其他观游地点还没有和我说。”

“还没定好呢，我们昨天晚上才到慕尼黑，他们只提了必须要去玛丽恩教堂。中午我问问他们这附近还有哪里想去转转。”

林曦是这个旅行团的对接人，微信头像是个手绘画像，和真人样貌基本没差。利落短发，精简干练。

“你们今天在享受高自由度旅行的同时，如果需要我帮忙推荐下午的游玩地点或者特色餐厅也是可以的。旅行注意事项内容不多，只有4条，就是我刚刚发到你微信的文档，里面也有我的联系方式，今天有紧急情况可以直接打我电话，文档帮我发给你们团队的其他人就可以啦。”林速越补充道。

“嗯嗯，文档我收到啦，现在就转发到我们群里。”

“不得不说办事儿真利落！”

林速越搀着暖风的话音刚落，街角处的一群人影就三三两两地错落在眼前。

只有队尾角落有个身影，不是三三两两，而是形单影只。

林速越特意瞄一眼，想确认是不是这个队伍里的。

目光沿着地面的影子向上扫描，瞄一眼！！！

时间停止了！

林速越知道！

知道就是那个人—贾逸！

林速越全身僵硬，微转的脖颈，微扬的额头，微眯的眼睛都成了他难以恢复的固定动作，仿佛这时吸一根烟，呼一口雾，那个全身黑衣搭配的人就会穿过烟雾拥抱自己，毕竟这样的画面在梦里出现太多次了。

黑色休闲鞋，黑色牛仔裤，黑色内搭，黑色短袖衬衫外搭，黑色口罩。生人勿进的搭配却让林速越血液沸腾。颀长的身材在黑色的映衬下充满吸引力，连裸露的小臂皮肤都在黑色反差下白的晃眼。散在额角的碎发却没能盖住那微凉的眼神。

林速越的身体在完成宏观和微观的反方向骤变进程。

林速越感到刚刚缓和的血液瞬间沸腾，好像血红细胞都在血管内的长河里打碟嗨唱。

可身体上的反应却是迟滞的，从片刻前的生龙活虎突然变成呼吸困难的木头人。

林速越呆愣愣地看着不远处的人影，直白而专注地注视着自己。

然后…

抬起长腿。

一步步向自己走近，停下。

没用的自己这时连挤出个笑容都艰难。

“越...林速越...是吧，我应该没记错！”贾逸缓缓扯下口罩。

“...”

天啊，他摘下了口罩。他唇角的那颗小痣，很小很小的小痣，还是那样充满诱惑力。

怎么办，装作恍然大悟还是了然于胸更合理一些？

“你没怎么变样子，不过你…额......不记得我了？”贾逸轻叹一声，向后拉远一小步的距离，好像在调整审视林速越的最佳视角。

“额…老师，贾老师，我记得我记得！哈哈…”

贾逸轻轻点了下头，带着微笑。

又是像10年前一样！林速越讨厌这个表情，林速越认为这是一个划清关系界限的表情，在强调着他们只能是师生关系。

脑海里好像有个语重深长的声音回荡着：小孩儿，不错呀，为师没有白白教你一场啊！

对话不过片刻之间。

林曦疑惑的声音逼迫林速越调整回正常人状态。

“逸哥你俩认识！老师？你是PK大学的本科生？那这不是见到亲人啦！”

“哈哈，不是，我没那个实力考上PK大学，贾老师是…”

林速越迟疑了，他不清楚贾逸在初中任教过的经历是不是可以让贾逸的同事知道。

可错落的目光都在他身上。其他人似乎都在有意无意地关注着他话语的后续。

“是初中，我教过他初中物理，这孩子物理特棒！”贾逸又摆出了一付好老师应有的样子。

是啊，夸自己教过的学生，是夸学生学得好，也夸自己教得好！

“没有没有…”一向面对夸奖游刃有余的林速越，又回到了10年前的样子，怯懦地只能说出“没有没有”的尴尬回复。

一声轻笑在头顶出现，林速越抬头，映入眼帘的果然是贾逸带着笑意的眉眼。贾逸将拳头抵在嘴唇不远处，轻咳一声。

林速越又见到这幅画面了，内心警铃大作。

林速越！不要再做呆头鹅！

你要用你钻营的话术自然地怼回去！

你！不一样了！

然后……林速越给出了一个让人没法接话的回复。

“是贾老师教得好！贾老师是想让我这么说吧！”

时间又停止了。

天啊！林速越，你就是最低情商的仔！你没救了.......

“.…..”

“那可真是太巧了，你们这都能再偶遇的！”林曦的声音适时响起，打破了这尴尬的场面。

林曦你可真是活菩萨呀！

“哈哈哈哈，确实太巧了。咱们出发吧，前边就是玛丽恩教堂，教堂塔顶的风光不可错过的。”林速越先开路示意下方向。

一行人向玛丽恩教堂方向走去。

教堂里人不多，大家都在安静地观赏，伴着些低声交谈。

林速越走在最后，无论如何也控制不了快速跳动的脉搏。

身侧清冷的木质香气偶尔钻进肺里，敲打着林速越脆弱的神经。

一下一下地。

林速越知道，那是贾逸的香水味道。

和十年前一样......

“林曦，都在门口停着干啥，这个门口的黑印是游客止步的意思吗？”

“王老板呀，你有时间天天回课题组学生微信，没时间看一眼群消息呀。”林曦不免白眼。

“这个就是‘魔鬼的脚印’，大家说来慕尼黑一定要来玛丽恩教堂看看，就是奔着这个传说的。还有，慕尼黑旅行注意事项文档我发群里了，你别又不看群消息！”林曦不得不再提醒王齐一次，毕竟王齐作为PK大学光学研究所里课题组学生最多的导师，毕业前的忙碌状态也是合理的。

“你们实验室又不用操心硕博生毕业的，我不是担心我不在学校的这段时间他们有什么关键问题解决不了。旅游时间抽签我都能抽到毕业前的这段时间，倒霉！”

王齐其实也知道，旅行只有一周，这个时间学生大多都在准备毕业答辩，出现问题的概率不高，但他总是放心不下，哪怕多了解下学生的心理状态也是好的，所以就每天盯着看课题组里活跃的群消息。

“胡说，逸哥也带硕博生，你看他就不用掐个手机盯着个微信！”林曦嘟囔着。

“他们课题组一向效率高谁不知道，上周都进行完答辩模拟了。而且，就算在学校贾逸也不和学生发微信的好不好，基本邮件联络，他就是个脱离学生群众的高冷男神而已。”王齐轻声道。

“高冷怎么了，高冷才能做得了男神，要不怎么把一个个小姑娘迷的五迷三道的”

“就他帅行了吧！我说这魔鬼的脚印不应该是一串脚印吗？咋就门前这一个黑印儿？”

“好像是站在这看不见窗子，有一个故事的，嘿嘿，但我不记得了。”

“问下那个小导游啊！”王奇回头望向队伍末尾一言不发的贾逸和林速越。

“人家不是导游，是陪同翻译。咱们去了三个国家，这都是最后一站了，咱们什么时候找过导游，不都是找一个当地留学生作为陪同翻译的。”

“旅行社的包团游价格多高啊，还都是固定行程，赶街似的。这自由行找个当地留学生，万一有个英文不够用的时候，有陪同翻译在就够啦！别把你那摇着小旗激情澎湃地介绍景点的旅行团印象安在我们自由行上，嗯！我们要学会探索发现！”林曦无语道。

王齐讪笑一声“差不多嘛。就问问去啊，要不让那师生俩比赛谁先说话啊。”

“你竟然知道他们是师生！刚刚在广场前你听到啦？！”

林曦一脸惊诧，没想到王齐这么一个“全程旅行与我无关”的人竟然留意到刚刚在玛丽恩广场前发生的对话，令人惊叹呀！

林曦跟随着王奇一同向后方看去，最后方的两个人真的一言不发。

这不对呀！这不符合师生相遇的场面啊。

林曦心中感叹王齐的细心。

可王齐一脸我就知道会这样的表情又是怎么回事！

林曦意识到，这妥妥的不是常规认知下的师生！

林曦、王奇等了等沉默师生组。林曦开口：“速越，我能这么叫你吧，这个魔鬼的脚印有什么典故吗？”

林速越笑了笑：“当然可以叫我速越！好听！那我叫你曦曦。魔鬼的脚印就是这个黑色印记。当然不是说站在这里就是魔鬼了，是说站在这里的人将有着魔鬼的视角。”

林速越俏皮一笑，站在那处黑色印记上。

“站在这个位置看教堂，你会发现是看不到任何窗的，可一旦错开这个位置，教堂的窗子就会出现在你的视线中了。至于典故嘛，倒算不上，只是有好几条关于恶魔脚印的传说，其中一个是说建筑师应允魔鬼建造一个没有窗子的教堂，建好后建筑师带魔鬼到这里并告诉他：‘在这里你无法看见任何窗户，但是所有在教堂礼拜的人，都坐在一个充满阳光的地方。’恶魔气愤地跺脚，把脚印留在这处石头地板上，成为了----魔鬼的脚印”

林速越刚刚错开一步，清冷的木质香气就蔓延过来了。

贾逸站在那处“魔鬼的脚印”上，抬起头望向教堂，神情莫测，竟然有一种体会魔鬼甚至成为魔鬼的危险气息。

“原来是这样，怪不得不是一串脚印子，我想象中的应该是恶魔逃跑的脚印才对，就像…就像没干的水泥地上印着的鸡爪印。”王齐轻声的玩笑缓解了林速越莫名的情绪，挥散了魔鬼的危险气息。

“也许您说的也是符合某一个版本的恶魔传说。”林速越温和地说道。

“叫什么您呀，我叫王齐，和你的贾老师都任职于PK大学物理学院光学研究所，我没比你的贾老师大几岁，虽然我没他帅，没他高，但我勉强还算是能和学生们有共同话题的了，你的贾老师可不是，严肃的老师就是说他的，他才是最应该被叫您的人。”王齐边说边和林曦轮流站在恶魔的脚印上。“哦！真的是恶魔视角！”

时间再次静止了。

这个王齐，自我介绍带什么贾逸，还一句一个“你的贾老师”、“你的贾老师”！能不能好好说话！

“哈、、哈哈”林速越艰难地干笑。“王老师和贾老师都是我尊敬的人，‘您’是崇拜、仰望的代名对象。我叫林速越，王老师叫我速越就可以”

“看完了就走吧”贾逸没有温度的声音响起，打断了王齐和林速越的对话。

林速越望着贾逸的背影，五味杂陈。

是啊，是我自己亲手把师生重逢的温馨画面碾碎的。就在10年前，毫无顾忌地碾碎！也掐断了这辈子和贾逸产生任何一种关系的可能！

自作自受。

林速越感觉到教堂里的彩色玻璃正在割裂自己的灵魂，一片一片，然后再次拼接成为了10年前的那个长久自卑却唯一一次奋不顾身的自己，不！是莽撞且愚蠢的自己！

一个小时就这样度过，林速越无法描述时间了。

一个小时既快又慢。

快到林速越开始惧怕今天的结束。

又慢到林速越觉得每一秒都难捱。

看来彩色玻璃割裂的不仅仅是林速越的灵魂，还有时间。要不然，时间怎么会成为凌迟自己的利刃呢！

更加可怕的是自己在这场凌迟中享受，像是祭祀的盛典。

而自己是被具名的轮转，在庄严的仪式中等待擢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