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简不吱声，完全不想搭理身边的人。
卡车里空调还没把温度打下来，黏在一起的皮肤带着汗水和泥水，让人不太舒服。
他感觉陈江行浑身都冒着热气，混着夏天的燥热，就像个火炉子。
因为隔得很近，他闻见淡淡的汗味和那股硫磺皂的味道，是陈江行的味道，是江水和夕阳的味道。
逼仄空间里，音乐声响起。
李师傅爱听经典老歌。
Beyond的海阔天空。
1993年的歌，那时候陈江行还没出生。
他竟然跟个00后的小屁孩搞在一起，还被小屁孩追求，想想都觉得不可思议。
云隐没在天幕之中，卡车往南城方向开去。
收费员看见他们的卡车，立马认了出来，没有收费，还朝他们挥手：“谢谢你们。”
黎简望着后视镜里远去的南江市，洪水之后的南江应该会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一切都会好起来。
已经过了停电区域，前方的路开始慢慢出现稀疏的路灯。
陈江行侧过脸看他暗淡的表情，他印象里黎简有点感性：“没哭吧？”
黎简摇头：“没。”
末了又补充，“我真不爱哭，你别老拿这个说事。”
陈江行伸手搭在他的大腿上，他也相信黎简不爱哭：“那我还挺开心，那天你因为我眼泪巴巴。”
声音不大，被歌声掩盖，却足矣让黎简听见。
黎简屈肘想锤他，奈何手臂酸得不行，肘关节软绵绵地戳在陈江行的小腹，结果手肘被陈江行抓个正着。
“你松开。”
陈江行握着他纤细的手肘：“太瘦了，你是不是又没好好吃饭。”
黎简挣扎不动，力气悬殊，也就放弃了，不做无谓的动作，温温回了句：“吃了。”
“小黎，你真好。”陈江行悄悄摸摸在他耳边说，“都舍不得真用力捶我。”
……
黎简无语，他刚刚纯粹因为手臂酸疼使不上力：“李师傅年长于我，可以叫我小黎，你比我小很多，不能乱叫。”
陈江行最喜欢听他一本正经说这些，严肃中又带着几分可爱，可爱中又点燃他的欺负欲。
“小黎，那我应该叫你什么？”
……
黎简觉得他在对牛弹琴。
“宝宝？”陈江行试探性地叫了声。
黎简一僵，耳根子因为这两字词发烫，他之前觉得姜铭和他对象腻腻歪歪叫“宝宝”“贝贝”恶心死了，这会到自己身上，浑身鸡皮疙瘩都起来了。
“闭嘴。”黎简抽回自己的手肘，因为用力，手臂一酸，眉间拧出个细微的弧度。
陈江行把那细胳膊又抢到手里：“扭了？”
他的大手在黎简胳膊上捏了捏，捏到某处穴位的时候，黎简浑身发酸，呼吸都重了几分。
黎简：“不是扭了，就是累到了。”
“服了你。”
陈江行学着之前老蒋跟着广场舞大爷学的按.摩姿势，帮他捏着手臂上的各个经脉，。
大臂和小臂之间的骨头连接处容易积攒一些杂质，他就小心翼翼地去帮黎简摁关节连接处，手指不敢用力，轻轻揉搓，
黎简的手臂又酸又爽，每个细胞感觉都被捏醒了，他任凭陈江行肆意揉捏他的小臂。
李师傅侧过脸，瞧见陈江行给他捏手臂：“小黎，今天累死了吧。”
黎简坐直后背，生怕李师傅瞧出他们之间有其他关系：“有点。”
“我看你就是没干过粗活的小孩，一箱水也有好几十斤，你们年轻人坐办公室，几十斤的东西拎两三公里确实吃力。”李师傅打着方向盘，“南城那边按.摩蛮好的，上次我跟朋友来送货，随便找了个路边的按.摩店，70块钱能摁个一个小时，摁得特舒坦。”
黎简应和着，他觉得陈江行揉得也挺专业，没想到他还有这才能。
“好的，谢谢李师傅。”
陈江行轻嗤了声：“对旁人都是客客气气，就独独对我凶，动不动让我闭嘴、让我松开。”
一米九的大个，说得跟林妹妹似的，阴阳怪气的。
黎简皱眉，却又一句话说不上来，想骂他也不知道骂什么，只好不理他。
陈江行把他右边的胳膊，上上下下捏了遍：“左边的。”
车上空间太挤了，左边又是不靠他的那边，要把左胳膊送过去，人就得侧过来，一想起那个姿势，怪尴尬的。
“算了。”黎简说，犯不着，等会回房间他自己捏捏。
陈江行伸手拉着他的左边手臂，黎简左边手臂又酸又疼，禁不起这么推拉，那一拉给他弄疼了，想叫又敛了声，只好乖乖侧过身，送上自己的左边手臂。
陈江行像个老师傅先是给他整条胳膊摁了下：“疼就说。”
黎简侧着身体，一抬眼就是陈江行那双漆黑的眼睛，以及眼睛上面像小扇子的睫毛，气氛有点燥。
他不想和陈江行有眼神交流，于是垂着眉，眼神没有目的地乱放。
路灯暗暗的光芒透过车窗落进来，他瞧见黑色短裤突出一坨，与T恤下摆交界处的帐篷，黎简脑子短路几秒。
他惊愕抬头，却对上陈江行面无表情的脸。
“疼了？”陈江行没事人一样问他。
黎简抿着下唇，他不知道一个人怎么血气方刚到这种程度。
“没。”
陈江行很认真地帮他捏手臂，除了他听见陈江行略微粗重的呼吸，其他再也没有什么，那呼吸在他耳边起伏，同雨夜在他耳边的声音一样，令他想起燥人的夜。
黎简抬起头是陈江行的眼睛，低下头是陈江行那，这么小的空间竟然没有一处能给他安放眼神。
如果非要看一样东西，那还是看眼睛吧，总比看那好。
他抬头看见陈江行高挺傲人的鼻梁骨，漆黑的眼睛。
陈江行感受到那灼热的目光，忽然想起之前刷短视频看过的科普。
对视两秒，说明对方产生了好奇心。
对视五秒，说明两人能产生好感。
对视八秒，意味着坠入爱河。
当时他没在意这个视频，只觉得胡扯。
于是，陈江行直愣愣地朝黎简的眼睛看去。
第一秒，黎简眼睛眨了下。
第二秒，黎简瞳孔动了。
第三秒，黎简睫毛抖动。
第四秒，第五秒……第十秒
时间变得很慢，慢得陈江行不想挪开眼，那双眼睛怎么能生得那样好看，小小的两个玻璃珠般的眼睛，承载了喜怒哀乐。
黎简被陈江行看得有点不好意思，心砰砰乱跳，他想起陈江行坐了一夜火车，想起他一到南城就赶过来找他，想起他在床上亲吻他的眼睛，想起那双带着薄茧的大手抚过他的脸。
他有种莫名的冲动，很想亲一亲面前那薄薄的唇。
早知道不看眼睛了。
可还能看哪，看其他地方么，那还是看他吧。
陈江行捏着黎简的手臂，力气在某个瞬间消失，变成揉搓，他并不知道对视能让他想亲他的冲动，他瞥过眼，不敢再看黎简，生怕自己在这个行驶的卡车里做出什么出格的事，而且他现在真的快憋炸了。
从摸到黎简手臂的那一刻开始就消不下去的炸，他真的想死他了。
陈江行瞥过眼让黎简也瞥开眼神，不约而同地在某刻产生奇妙共感，在这夜色中悄悄发生，化为一池春水。
车缓缓开着，陈江行抓着他的左手臂，深呼吸了几口却缓不过来，强装镇定：“手臂好点了吗？”
黎简垂眉：“嗯。”
“到酒店再给你摁。”陈江行说，声音都哑了几分，“行么？”
黎简知道他在说什么，知道他说的不是摁手臂，可是他们还在车上，怎么能说这种话！
李师傅搭腔：“小黎，你弟弟可真懂事。”
……
黎简应和着笑了下：“嗯。”
陈江行黑暗中伸手握住黎简的手：“行么？”
黎简没想到他还死缠烂打，心被陈江行搅得七上八下。
李师傅感慨：“我家宝儿要是有你弟弟这么懂事就好了。”
黎简的手指在侧面垂着，一只大手伸过来，撑开他的指缝，与他十指相扣，紧紧的，热热的，在看不见的角落里。
陈江行得不到答案，放柔语气，有点撒娇意味：“哥，行么？”
黎简被他蛊惑人心的声音撩得心怦怦跳。
陈江行捏着他的指尖，玩他的手指头。
黎简受不了这种，只好说：“知道了。”
他知道他的答案并不重要，即使他说不行，陈江行还是会继续，他要的不过是自己当着别人的面，答应他那不要脸的请求。
那种隐没在伟光正下的暗潮，令他感到羞愧，但又带着奇妙的刺激。
车缓缓开到酒店，前面一批人去了全季，他们这批在桔子水晶。
陈江行眼瞅着前面那辆车也停了。
“他也要住这儿？”陈江行皱眉。
李师傅已经下车，黎简想下车，但陈江行纹丝不动。
“谁？”
陈江行：“戴眼镜那个。”
姜铭正朝这边走来，酒店门口的灯光很亮，车里情况看得一清二楚，姜铭远远看见他俩。
陈江行扫了眼前面走来的姜铭，心里不爽极了，明明订了两波酒店，为什么这人也要住这边！
要是今晚他不来南江，黎简是不是要和这个斯文垃圾住一起！
姜铭越走越近，黎简并不想姜铭发现他们的端倪，尤其是陈江行还抓着他的手不肯松开。
“下车了。”黎简说。
陈江行又重复：“戴眼镜那人也住这边？”
姜铭走到他们副驾驶门边，仰着头朝着他们喊道：“你们怎么了？怎么不下车。”
黎简感觉陈江行掐着他的手又用了几分力，好像很不开心。
黎简：“他住这里怎么了？”
陈江行心里那股不爽燃到极致，他做了一晚上火车一夜没睡是特意过来看他跟别的男人开房？
“你让让。”黎简看所有人都在等他，“订房用的我的手机号，我得下去。”
陈江行最终推开副驾的门，踩着踏板跳下去。
黎简不知道他怎么突然不高兴了，但大家都等他办入住，只能先管大家，他抓着门边把手，想踩着踏板下去，陈江行已经先一步伸手揽过他的腰，把他抱下卡车。
动作自然流畅，姜铭都没看出端倪。
李师傅他们在门口抽烟，见黎简走过来，准备掐了烟。
黎简伸手挥了挥：“你们抽，我去前台办入住。”
姜铭就跟黎简跟班似的，屁颠屁颠跑前跑后。
陈江行越看越气，问李师傅要了根烟，蹲门口一起抽了起来。
他们办完入住，大伙挨个登记身份证，依次领取房卡。
陈江行把烟碾在石米里，往大厅走，隔着玻璃门就看见姜铭跟黎简靠得很近。
里头交谈着。
“我打呼，你们睡眠浅的不要跟我一间。”
“我也打呼。”
“我睡眠浅。”
……
最后剩了个睡眠浅的大学生小张。
“简简，要不咱俩一间，大床留给小张吧。”姜铭提议。
陈江行望着黎简，没吭声，眼神很沉。
黎简感觉那股视线很压抑，抬眼看见陈江行一张大黑脸，眉头皱得快拢成小山，看得出来他心情挺差的。
他叹了口气，自己跟姜铭是好朋友，大学还是一个宿舍，住一起很正常，而陈江行那眼神带着哀怨，带着期待，带着那股令他心慌的低气压，他又不想陈江行这么气一晚上。
可他也不知道陈江行怎么就突然情绪低落了。
“姜哥，没事的，房间你们已经出钱了，我不好意思再麻烦你们。”小张糯糯开口，并不想再给黎简他们添堵。
姜铭：“什么麻烦不麻烦的。”
黎简收回落在陈江行身上的眼神：“我跟我弟弟一间，你们睡大床。”
他真是怕了陈江行，虽然不知道他因为什么生气，但不想他不高兴，晚上想办法问一问他生气的缘由。
陈江行慢悠悠走到黎简跟前，哀怨之色消散不少，看着姜铭去人脸验证的背影，嘴角忍不住微微上扬。
黎简：“身份证，等会要人脸识别验证。”
陈江行从裤兜里摸出身份证，伸长手臂放到黎简跟前晃了下，动作很刻意，也挺幼稚，不过黎简还是遂了他的愿，往那身份证看去。
那张长方形的卡片上是寸头小陈江行，可能拍照的时候陈江行才十几岁，所以照片里的他看起来特别白，跟现在的浅棕色皮肤完全不同，清爽的白，是夏日粉笔擦过黑板的白，浓眉大眼配上寸头，溢出卡片的少年气。
不难想象，陈江行上学时候肯定有一众追求者。
而他没谈过恋爱？
黎简不太相信。
他又看了眼现在的陈江行，比身份证上成熟些，但五官还是精致的，他莫名感觉自己好像见过身份证上的少年。
又觉得自己记忆错乱。
人啊，经常会这样，路过一条没去过的小道，有时觉得莫名熟悉，其实是第一次去。
黎简想可能只是曾经见过的某个杂志上的少年偶像派，可这般浓眉大眼的寸头娱乐圈也不多见，也可能是某本漫画上的某个角色。
陈江行：“小黎，帅吧？”
黎简瞥了他眼：“臭美。”
“你眼睛都看直了。”
……
陈江行把身份证递给前台。
“这边看镜头。”前台伸手指向旁边的摄像头。
陈江行规规矩矩站到摄像头面前。
“下一位。”
黎简把身份证递过去，陈江行个高，这个角度能看清黎简的身份证信息。
照片上的黎简和现在差别不大，他又扫了眼日期。
再过一周竟然是他生日。
九月中下旬，处女座。
前台：“房卡收好。”
姜铭和小张还在等黎简他们：“你们几房。”
黎简抓着门卡：“1803。”
“我们1203，隔好远，你晚上要下来吃点什么吗？”姜铭说，“你今天一天都没怎么吃，我刚看了下外卖，有几家烧烤还开着，正好我也没吃饱，等会点了给你们送去。”
陈江行往前一步，走在黎简和姜铭中间：“哎，哥你多大了？”
姜铭的话被突然打断：“三十三了。”
“那还是别吃烧烤了，身体负担太大，代谢也跟不上，还是吃点清淡的吧。”
姜铭直肠子没听出话外音：“也是，年纪大了，半夜最好还是不吃这些。”
黎简倒是能分辨陈江行的阴阳怪气，真要论代谢、负担，陈江行还给他买奶茶喝？
“真怀念大学时候，半夜去学校后门口撸串的生活，一眨眼咱都毕业七年了。”姜铭感慨。
陈江行皱眉，原来他们之间不止是那层“宝宝”的关系，还有一层老同学，这算什么，知道黎简失恋，暗恋多年的大学同学盼到机会乘虚而入。
“人嘛，总会老的，那些过去的就都过去了。”陈江行悠悠说，该放下的就要放下，不要再惦念那些有的没的。
十二层到了。
姜铭踏出电梯：“简简，你半夜要吃东西记得叫我。”
陈江行：“……”合着白说了。
黎简点头：“好。”
陈江行伸手摁向关门按键，一秒钟都不想看见那个斯文垃圾。
黎简看他这么着急关门，以为他着急上厕所，等到进了房间，也没见他去厕所。
“大学同学？”陈江行开口问。
“嗯。”
房间空调刚开，温度还没打下来，屋里有些热，黎简白天出了一身汗，但想起陈江行昨晚坐了一夜火车，多半也没洗澡。
黎简：“你先去洗吧。”
陈江行坐在凳子上，听他温声细语讲话，丝毫没有半点“劈腿”后的愧疚，他感觉自己跟他生气完全没必要，因为面前的人根本没有半点良心。
“我不开心。”陈江行愤愤道，脸也很臭。
黎简把运动鞋脱下来，地毯上晕出深色水痕，浅灰色联名限量运动鞋满是泥垢，早就失去它原本的颜色。
他把袜子脱掉换了一次性拖鞋，想着等会打电话订鞋子订换洗衣服，这样明早就能及时送过来。
陈江行看他没有搭理自己的意思，更是恼火：“你能不能别看你那双破鞋了。”
黎简：“你换洗衣服带了吗？鞋码和衣服尺寸给我，明天我让人送到酒店。”
……
陈江行：“我说，我不开心。”
黎简看了眼自己湿哒哒的裤腿，不方便坐下来，于是靠在电视机下面的隔板上：“你怎么了？”
……
“宝宝？”陈江行把那大哥说的称呼再次提出来。
这是他第二次提醒他了！
事不过三。
黎简因为他肉麻的称呼起了层鸡皮疙瘩：“别瞎叫。”
陈江行阴沉着脸：“你难道没有什么要对我说的？”
黎简不清楚陈江行要他说什么，他努力想了想，可能陈江行是想说他赶了一天路过来非常辛苦？
“辛苦你了，从罗城赶过来很远。”
陈江行：“……是很辛苦，一晚上没怎么睡着。”
“那你要睡觉吗？早点洗漱睡吧，明天还要回罗城。”黎简想到什么，又继续问，“你明天几点的火车。”
……
“睡个毛。”陈江行憋不下去，又难过又委屈。
他大老远坐了三轮车从岸边到马路上，又坐了面包车到车站，硬座坐了一晚上压根没睡熟，一过来就看见黎简和别人好，还要旁人告诉他“宝宝”，告诉他黎简有别人了，而他还在旁人面前维护黎简的名声。
而黎简对他就那副要死不活的态度，什么洗澡睡觉，他他妈.的赶过来是为了洗澡睡觉的？
黎简：“那我先去洗澡了。”
陈江行看他往洗手间走，一个健步，抓住他的手臂，伸手把黎简拉到怀里，死死抱着他，勒得黎简喘不上气。
“你到底有没有心！你的心是铁做的！”
黎简听出他语气里的哭腔，可能是他听错了。
他被勒得呼吸不畅，抬头瞧见一米九的大个子眼睛红红的，就像受了天大的委屈。
“你怎么了？”黎简不明所以。
陈江行吸了吸鼻子：“被你气的，我真的快被你搞疯了，黎简，你他.妈的真的好会气人。”
作者有话要说：关于对视几秒摘自网络。
今天更了很长的一章，小陈被黎简气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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