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可是踏破突厥的大将军，不入流的山贼在他跟前算什么。”
“就是！五万骑兵横扫蛮夷，这可不是吹出来的。”
“这些山贼胡作非为，为祸乡里，魏将军端了他们老巢，往后去梁州这一路总算是太平了。”
“是啊，简直大快人心！这次剿匪……我们可是也出人出力的，这条胳膊的伤，那是替将军打掩护留下的。”
轻伤的护卫们三三两两围坐在篝火旁，饮酒说笑，全然忘了身上伤痛。
魏无涯得胜归来，所有人都觉得是理所当然，何况这次剿匪，他们也曾参与，并肩作战，这等荣耀，简直可以吹嘘半辈子。
女眷都被安顿在茶舍的屋子里，简单收拾过，桌椅板凳搬到一旁，抱来厚厚的草垛铺在空地上，再盖上草席床单，布置了像模像样的几张床。
清波歇下来，这才觉得浑身骨头疼，被颠腾的散架一般。
人也恹恹的，靠在窗户底下坐着。
许夫人正细声和方氏说话，见男人进来本要避开，被他抬手止住，“出门在外，没有那么多讲究，我说几句就走，夫人们稍坐。”
来的是段寒松，下午领兵前去支援的小将军。
“乔姑娘，乔姑娘……小乔妹妹。”
清波睁开眼睛，见他笑眯眯的蹲在跟前，“……小将军？”
他长得标致白净，一点也不像行伍之人，离得近了，才发现，他笑起来有两个浅浅的梨涡，“这是你的吧？”
天已经完全黑了，屋中只点了两只油灯，光晕昏昏的，清波眯起眼睛，才能分辨出来，他手里金光璀璨的东西，正是她之前戴的那支镶红宝石步摇。
清波一喜，坐直身子接过来，“谢谢小将军，是从哪儿找到的？”
他说：“你别管从哪儿找到的，东西给你找回来，你就说高兴不高兴。”
“当然高兴。”清波心中石头落地，“这不是我的东西，是许夫人借给我戴的，起先我还犯愁，这么贵重的东西弄丢了，我实在过意不去。现在好了，总算可以物归原主！”
她又连连道谢，段寒松一轩眉头，站起来摆手，“真要谢，也不用谢我。可不知道这是你的东西。”
见她望过来，笑着朝外头那个高大身影指了指：“你懂吧？”
他笑盈盈的，说完就背着手出去了。
留下清波举着步摇，心情复杂。
*
步摇物归原主，理所当然还给许夫人了，小段说是魏将军的意思，那要不要道谢呢？
他很忙，剿匪这么大的事，守官冯家成得了信，当夜就领人前来，一边请他入官府歇息，一边要协同处理善后。
都被他拒绝了，就在门外的空地上支起帐篷桌椅，让麾下几个将军和他交接，自己抱臂坐镇，虽然一句话不说，也唬得那些人不敢大声。
清波几次路过，见他都身边都有人，只好装作无事，偷偷走开。
原地休整了一天，过了今夜，重伤的护卫和兵士移去官衙休养，其余人各归各位，就要重新出发了。
她对魏无涯的感觉很微妙，对他心怀畏惧，一面害怕他认出自己，一面又在怀疑他早就认出自己。
不然怎么会那么巧，点名让她假扮富妇。
如果他认出自己了，又该如何面对呢？装傻吗？还是大方承认？
清波摇摆不定，脑中涌出无数想法，又被自己全盘否定。
她坐在草棚底下发呆，看着夕阳西下，四野笼在一片绚丽的霞光中。
“找我什么事？”
背后响起一道熟悉的声音。
清波仓皇回头，魏无涯抱臂站在身后，脸上有些不耐烦。
“啊？”她下意识道：“……我没找你。”
他走上来，皱着眉：“一个白天，我跟人议事，你从我身边走过去五趟，还鬼鬼祟祟，探头探脑。不是找我，你想干什么？”
清波瞠目结舌，辩解不了，干笑两声：“将军真是慧眼。”
“行了。”他不耐烦，“有话直说。”
他嘴上说着很忙，却一撩袍，在她坐过的凳子上坐下来。
清波这时候反倒冷静了，匀了一口气，诚恳道：“我是想谢谢将军。山贼挟持我，是将军追上来救了我，如此大恩，有如再造。还有那支钗子很贵重，多谢将军，忙中还能惦记这些小事，如此种种，只有当面谢过将军，我才能安心。”
这话有点耳熟，细一回想，那夜她在烛火中摇曳，神色仓皇，
“将军大恩，无以为报。愿来世衔环结草，做牛做马……”
后来以身相许，但是翻脸无情。
这几日接触，连他都能一眼认出她，她就是再眼盲心聋，也该认出自己了。
自己这样大权在握的威武将军，和她有旧，难道不是她三生有幸？她倒好，不说主动前来相认，竟然躲躲藏藏，一副唯恐避之不及的样子，果然是奸猾无情。
“什么钗子簪子？我不知道。缺什么少什么，让小段去给你找。”魏无涯神色变冷，“你说的再造之恩，当面谢过就算了？看来这个恩情，也不值什么。”
清波一愣，实在没想到他会这样说，脑中飞转，生出一些急智：“实在是将军勇武，举手之劳，轻易就能救我性命，与我是再造之恩，与将军却是不值一提而已。”
看不出来，还有这么一张巧嘴，三言两语之间说的天花乱坠，想必也正是这张嘴，同三皇子沆瀣一气，乱说乱编，才会让他被流言蜚语缠身。
魏无涯胸中激愤，恨不能将她就地正法，问问她是哪里柔软！
一忍再忍，用上十足的耐心，他才能假装冷静，甚至能够微笑出声，以从未有过的温和声音，缓缓道：
“听说你会跳舞？这样吧，捡你拿手的跳一支，就当报答本将军的救命之恩吧。”
清波看着他微笑的模样，只觉得浑身寒毛倒竖，掌心瞬时起了汗。
他一定是故意的！
清波几乎能肯定，他一定是认出自己了！怎么办？跑还来得及吗？
不对。自己并没有做错什么，为什么要害怕，要心虚！自己实话实话，最多不告而别，何况送她回乡，也是贵人们的意思。
大将军坐拥无数美色，想要什么样的美人得不到，自己一个小小舞姬，实在不值得他放在心上。
清波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不要慌乱，笑的甜蜜一点，态度好一点，他是不会计较的。
于是她变换了几种笑容，抿出自认为最漂亮温柔的弧度，硬着头皮迎上他冷冽的目光，假做意外，甜腻道：
“我曾在教坊司献舞，不知哪里有缘，竟和将军见过吗？”
魏无涯冷眼看着她强作镇定，心中快慰。
“哦？”他略一思索，“教坊司啊？那种不入流的地方，本将军可没兴趣，你认错人了。”
他话里明显的揶揄嘲笑，让清波下不来台，脸上笑意几乎要维持不住，“那……陈年旧事，可能是妾身看花眼睛认错人了。”
自己是个粗人，尚且知道礼义廉耻，有过一晌欢愉便记到今日，她倒好！枕畔千帆过，玉臂揽千人，花花世界迷了眼睛，才会错认风月。
魏无涯没由来的生气，“是。”他脸色紧绷，别过头硬声道：“你认错人了！”
晚风习习，从旷野吹来，夕阳悬在天际，一片迷蒙的暮色中，只能看到一高一矮的两道身影，一个刚毅伟岸，一个婀娜多姿。
他没有要走的意思，仿佛真等着她献舞。
本来就是舞姬，大庭广众之下跳个舞也并没什么，重要的是他的用意，让人摸不准，有意重现那夜情形，又不肯相认，让清波觉得费解。
清波拿不定主意，忽然见成宗在远处挥手，又不敢上前，连忙代为通报，“大将军，小成将军好像找你。”
魏无涯转身看过去，成宗连忙上前来提声道：“将军，刑部和大理寺的张、裴二位大人到了。”
剿匪一事，原本该由地方守官监察审理，但此事特殊，魏无涯特意上奏，越过地方由刑部汇同大理寺亲自审理，想必这是朝廷派的人到了。
“知道了。”他沉声应了，落在清波身上的目光却不曾移开，直看得她头皮发麻，笑得嘴角僵硬。
“记住！这次是你欠我的，下次我们梁州见。”
*
第二日一早，胡家商队和许府一行人就此别过，各自出发，士兵们由袁信统领也自有去处，而魏无涯等人早已不见踪迹。
扫平贼寇，去往梁州的一路畅通，清波还跟着方氏一行，日夜行进，三五日的功夫，终于到了梁州城。
梁州地处西北，背靠川穹山，挡住关外很大一部分风沙，山脉连绵，气势磅礴。
这里和清波想象中不同，并不荒凉，城池坚固，城中高楼林立，来自各地行商的旅人牵马在街道行走，熙熙攘攘，别有一番恢弘的景象。
方氏见她好奇，干脆停下来，“你们先去前头的客栈投宿，我要买点东西，乔姑娘跟我走？”
清波自然十分乐意，“好呀好呀。”
除了上京也有的衣食铺子，清波对街市的摊位更感兴趣，看他们卖些没见过的瓜果药材、酒水零食还有大块大块的腊肉，和染着叫不出名字花样的布匹、纱巾。
她看什么都新奇，买了满满一堆的东西，两人实在拎不动了，方氏只好让人把买的两坛酒送去客栈，“你喜欢这些，往后有的是时间逛，今天就不要再买了。”
说话间，清波又多买了两坛药酒，“这一路上多亏姐姐和胡掌柜照料，总算有惊无险平安到达，难得今晚歇息，我请你们喝酒吃肉，也是我的一番谢意。”
方氏笑她见外，“那也尽够了，我们统共那几张嘴，哪吃得下这么多！”
刚才她带着清波找到熟悉的钱庄，兑换五百两银票，清波当时便拿出五十两做谢礼，被她拒绝。
清波觉得过意不去，便提议今晚请客吃肉，方氏想着这也合适，便点头同意。于是清波取出二十两现银，其他的仍旧存在钱庄，和她一同买了这么多酒肉。
两人回到客栈，又另叫上两桌席面，胡家商队一行人，吃了酒足饭饱。
胡海元已经微醺，脚底下拌蒜往外走，方氏扶着他回房，他愣了一下，摆摆手，“你今夜仍陪她睡吧。我们明日该去乡下收药材，没有功夫再耽搁了。”
分别在即，方氏明白，这是要在临行前关照清波，最后叮嘱一番，也算尽心了。
清波夜间仍和方氏睡在一起，看着月光穿堂过户，照的屋里就像点灯，
“梁州的月亮好像格外亮。”
方氏转身，看着月亮高悬，轻轻笑了下，“你是不是睡不着？”
清波被戳穿心事，咬了下嘴唇，“方姐姐，我有点……舍不得你。”
方氏背对着她，轻轻叹了一口气，“我也喜欢你。可是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
凭心而论，清波是个很招人喜欢的姑娘，爱笑，温顺，生就一副花容月貌，却不像鲜花般脆弱，更像野草藤蔓，顽强柔韧。
“清波，”方氏转过身看着她，“梁州城说大不大，说小不小，你一个姑娘家，人生地不熟，来寻你哥哥，这事儿急不来，千万千万要保护好自己。”
她的关心像细流涓涓，清波心中感动，偎在她肩头上，“方姐姐我记住了。你放心，我会记住你的话，无论要干什么都会三思再三思。等我找到落脚的地方，会给客栈掌柜的留话，等你们下趟再来，记得来找我！”
“好。”方氏笑着应下。
两人并头絮絮又说了半宿的话，直到三更方才睡去，等到黎明破晓，晨光满院，又是崭新的开始。
作者有话要说：魏无涯：老子快要气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