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天后，谈医生安排李含英和翠翠做了一次检查，笑吟吟地向她们宣布检查结果：她们娘俩已基本康复，可以出院了！

翠翠乐滋滋的，像被放飞的小鸟，恨不得立刻从窗口钻出去。

李含英把女儿捉住，让她把自己的东西收拾收拾。翠翠才三岁，其实做不了什么，但给她找点事做，不让她叽叽喳喳也是好的，再说了，能早点收拾好，她也能早点出去玩不是？她和小伙伴们相处的时间不长了，李含英不想让她留遗憾。

正收拾着，辜洪辉来了。这两天他得了闲，来医院也积极很多，见李含英和翠翠在收东西，赶紧上来帮忙。

李含英让他先把出院手续办了。辜洪辉却不肯放过表现的机会：“办手续不急，你们娘俩刚好，坐着歇一会儿吧，收东西的事我来就好。”

李含英听了，心里毫无波澜，只觉得好笑。辜洪辉的好永远是这样，不讲时宜，也不管你需不需要，好像只为了感动他自己——在她处于病程初期，上吐下泻，浑身虚软的时候，连照顾女儿的气力都没有的时候，没见他这么积极，现在有什么好表现的呢？

“你就坐着吧，含英，交给我，嗯？”辜洪辉拿出哄孩子似的语气，要拉李含英的手，把她引到病床上坐着休息。李含英就遂了他的意，抱起翠翠，去床上玩儿。只是不经意躲开了辜洪辉的手，没有睬他。

辜洪辉也不气，他心怀愧疚，只要李含英不说离婚那种伤人的话，她怎么高兴他都由着她。

想着马上就能把媳妇和女儿接回家，辜洪辉只觉得浑身是劲儿，收拾得格外麻溜，没一会儿功夫就把东西收齐了。又匆匆跑去办了出院手续，笑着回来，冲翠翠张开手臂，把她抱在自己的臂弯：“走咯，翠翠，我们带妈妈回家！”

辜洪辉左手搂孩子，右手拎行李，没让李含英碰一丁点儿。他们从病房出来，就有熟人跟他们打招呼，直夸辜洪辉疼媳妇疼女儿，赞叹李含英和翠翠有福。

接下来的一路上，类似的话听了一遍又一遍。李含英心里的讽刺不必说，辜洪辉也觉得自己受不起，心里惭愧，但又忍不住想：或许自己还算做得不错，含英听了这些话，能消消气么？

辜洪辉偷觑李含英，李含英表情淡淡的。翠翠的脸倒是变了又变，一开始皱成一团，后来脸颊渐渐红了，眼睛也亮得出奇，比吃了糖还高兴。

原来她的爸爸那么好，别人都做不到爸爸这样！再逢上打招呼的叔叔阿姨，翠翠握紧了小拳头，也跟着一起夸爸爸：“是啊，我爸爸最好了，他今天帮我和妈妈收拾东西呢，还抱了我两次！”

说着客套话的大人们被翠翠这么一接茬儿，先是好笑，笑过之后又觉得不对味。翠翠平时是怎么跟爸爸相处的，才会觉得被爸爸抱了两次就是很好、最好了？再仔细回想，厂里人都说辜洪辉待媳妇孩子极好，可除了不短她们娘俩的吃穿，平时他都不怎么着家。这次李含英和翠翠生病，全赖郑嫂子帮忙送医院，听说翠翠那会儿烧得直抽抽，这可是鬼门关上走一趟啊！

李含英听了女儿的话，心里很不是滋味。她不想当着孩子的面说辜洪辉的不好，只伸手摸摸翠翠的小脑袋瓜，心里疼惜她的傻孩子。

女人们看了，哪里还能不懂她的难？条件再好有什么用，所谓嫁汉嫁汉，穿衣吃饭，那可不单单是吃饱了穿暖了的事，要把日子过得和和美美，男人怎么能净当甩手掌柜，甚至连妻女生病都不管？想想都让人心寒。

男人们却言之凿凿：“男人嘛，肯定要以事业为重。”只是想想这段时间辜洪辉他媳妇女儿都住在医院，他可没怎么陪，还像没事人一样成天泡在车间，这事业心是没得说，但对媳妇和女儿是不是差点意思？原来常被自家媳妇拿来比较，说是“有情有义真男人”的辜洪辉也不过如此嘛！

人嘛，都是这样，看着一个名声好的人有了一丁点儿污点，就把那点不好放得很大，因为唏嘘而到处传扬。辜洪辉一家现在就是：从前人人艳羡的美满家庭，如今溅上几颗泥点子，众人怎能不津津乐道？

插钥匙，开锁。

打开屋门，熟悉的布置撞入眼帘，那是李含英一点点添置的。只是隔了十几天，再回到这儿，竟好像过了一辈子那么遥远又陌生。

辜洪辉抱着女儿，抢先进屋，把女儿和行李放好，回头就见媳妇站在门口不动。他嗓子发紧，忙道：“含英，快进来。”

李含英看了他一眼，目光又挪开，看向撒欢似的扑向玩具的女儿：“翠翠，拿上玩具去找胡小红吧，她这几天一直惦记着你呢。”

翠翠求之不得，脆脆地应了声，抓着她的宝贝万花筒就出去了。

屋里只剩下夫妻两个，却没有点儿夫妻的样子。辜洪辉像个没事人似的，故作轻松地说俏皮话：“为了接你和翠翠回来，我把屋子里里外外打扫了一遍，李首长，您检阅一下？”

李含英没细看：“挺好的。”

他在外头什么大事都能挑，做家务这种小事对他又有什么难度？

李含英情绪不高，辜洪辉听了这话，却觉得劲头十足。他弯腰，再次提起李含英和翠翠的行李：“瞧我，光顾着说话，忘了先把东西放好……”他这是试探李含英，要是含英同意他把东西原模原样地放回去，那就说明她心软了，不想离了。

李含英哪里不懂？阻拦说：“放着，我自己来。”

辜洪辉会错了意，惊喜地回头，眼里迸发出欣喜的光：“含英，你原谅我了？”

李含英没有回答，进了屋，直接把行李塞到床底下。马上要带走的东西，根本没有取出来的必要。但她没有立刻出去客厅，先找来两张军工厂的信笺纸，拿复写纸垫着，写了一式两份的离婚协议书。收好，等着时机成熟，再和辜洪辉谈。

就这么过了一天，《金猴降妖》要在电影院上映了。厂里的小孩都期待疯了，个个躁得不行，恨不得时间马上跳到晚上，爸妈都得空了，赶紧带自己去看电影。谁能第一天看到这场电影，明天就能在小伙伴们跟前炫耀，那真是倍儿有面子！

翠翠也不例外，在她的好朋友们提起《金猴降妖》的时候，她不无得意地哼哼笑：“我爸爸今晚要带我和妈妈去看呢！”见周振国苦着张脸，还老练地伸出肉手拍他的后背，安慰他，“周振国你别伤心，我今晚一定认真看，把故事整个记住，明天讲给你听！唔，还有胡小红、胡建林、王春梅、刘晓军……”

周振国：“……”不行，越来越气。

周振国直接哭着跑开了，留下翠翠一脸无辜呆站在原地。

在外头玩的时候，翠翠完全感觉不到时间流逝，妈妈要不喊她吃饭，她都没注意天已经擦黑了。秋天的太阳下山早，工人们下班的时间也适当做了调整，在孩子们的期盼中，大人们终于陆陆续续回来了。

翠翠特地提醒妈妈早点做饭，这天就属她们家开饭最早。她匆匆扒了一碗饭，不像往常那样急着出去玩，而是贴在窗玻璃上，伸长了脖子盼爸爸回来。

天越来越黑，外头的花也好，树也好，房子也好，都模糊成一片。一团团黑影在黑色幕布上缓慢移动，翠翠觉得每一团黑影都像是她的爸爸，可他们都不是，他们没走到这边就被别的小孩拉走了。

李含英收拾好碗筷，默默走到翠翠身后。翠翠回头看她，原本亮晶晶的眼里盛满了失落：“妈妈，爸爸是不是没钱买票啊。翠翠有存钱的，只要他回来……”

李含英心里揪痛：“翠翠乖，你别难过，妈妈保证你今晚一定能看上《金猴降妖》！”

翠翠点了点头，又把脸贴在窗上。外头已经基本看不清是什么样子，她仍努力张大眼睛，盼啊盼啊，远处一团黑影近了，更近了，快走到她们家楼下了！翠翠高兴起来，在心里喊：“爸爸！”

“爸爸！”一个脆嫩的声音响起，翠翠看见一团小小的黑影撞向那团大大的黑影，拉着他往家里拖：“你总算回来了，我们什么时候去看电影啊！”大的那团黑影把小的那团黑影举起，他们融成一团：“哈哈，等急了？让爸爸回家扒口饭，我们马上就出发！”

那欢呼的声音越来越近，又越来越远，翠翠的眼里漫上水汽，窗玻璃模模糊糊映出她委屈的样子，她不再等待，啪嗒啪嗒跑向妈妈，用带着哭腔的声音问道：“妈妈，我能换个爸爸么？”

李含英看着女儿红红的眼眶，一把将她揽入怀中。翠翠小小的一团，软绵绵的，偎着她，暖烘烘的。她恨不得用尽自己所有的力气去疼她，辜洪辉却让她这样难过。李含英只觉得心里酸软，她轻声安慰女儿：“翠翠别伤心，妈妈爱你，我们的生活会好起来……”

“啪啪啪”三声响过，外头传来郑嫂子的大嗓门：“含英啊，翠翠，开开门！”

李含英放开女儿，让她去开门。郑嫂子送来了《金猴降妖》的电影票，那是李含英托她帮忙买的。李含英早预料到今晚辜洪辉可能会出状况，怎么忍心女儿一场期望落空？正好郑嫂子一家打算带孩子去看电影，就请托她代买了一张电影票。

翠翠盯着那张电影票，愣愣的，一时反应不过来。郑嫂子一把将她抱胳膊上：“走咯，翠翠，我们看电影去！”

翠翠用肉乎乎的手臂圈住郑嫂子，偏头看李含英：“妈妈不去？”

李含英摸摸她的头，和往常一样温柔又怜惜：“妈妈有事，翠翠跟郑伯娘去。”

翠翠扁起唇，刚刚放晴的心情又蒙上了乌云。

李含英见状，又捏捏她的脸颊：“高兴点，翠翠，今天胡小红、胡建林他们都会去不是么？有他们陪你一起看呢。”

翠翠点了点头，想了想，认真道：“妈妈，我会好好看电影的，一秒钟都不落下，回来讲给你听！所以……”翠翠的睫毛扑扇着，黑亮的眼睛里满满是李含英，“所以，妈妈你不要不高兴。”

李含英的心像是被攥进酸水里，泡得几乎要呻|吟，又被妥帖放进蜜罐，甜得她忘记了所有愁苦。她的翠翠啊，这是她结婚以来最大的幸福，填满她整个胸膛。她冲着小姑娘笑，笑得明亮好看：“好，听翠翠的。”

翠翠的懂事给了李含英最大的慰藉，让她在等待辜洪辉的时候更加坚定。终于，辜洪辉回来了，带着满身的疲惫和满脸的愧疚：“对不起，含英，对不起，今天临时加班我忙得太晚了，去电影院的时候票已经卖完了……”

和小说里写的一模一样。

李含英是真的，连怨怼他都觉得疲累，只剩下对书里她们娘俩悲惨命运的警惕。她没做声，转身去卧室取来离婚协议书，递给他一份，并一支钢笔：“离婚协议书我已经拟好，我只要翠翠和我自己的东西。我那份已经签了，你快签吧。”

辜洪辉脸上的愧疚一点一点凝固，他站在李含英跟前，站成了一座雕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