终于，夏霖安再次开口，他的语气依旧毫无破绽：“最近有人在查六年前的那次车祸，是你吧？”

乔陌没想到他会连这个都知道。可正因为如此，他更确信，自己查的方向并没有错。

“对。”他抬眼看着夏霖安，“或者叔叔愿意亲自告诉我？”

夏霖安沉默着，似乎在犹豫。

乔陌等了一会：“他不是叔叔的儿子吧？”

夏霖安的目光终于微微一晃，抬眼看向乔陌。

乔陌直视着他，没有再追问。

终于，夏霖安站了起来，走到书桌前，在抽屉里翻找了一会，最后摸出来了一包只剩下两三根的烟和一个打火机。

重新坐回去时，他问乔陌：“抽吗？”

乔陌摇了摇头。

于是他看着夏霖安自己点了一根，淡淡的烟草味在书房里弥漫开来。

“当年的事，你应该也了解得差不多了吧？”

乔陌点点头，复述自己在网上看过好多遍的新闻内容：“司机超速，拐弯的时候为了避让来车导致侧翻，从盘山路上翻了下去，幸好没多远就有缓冲坡，车被树卡住了，你跟阿姨只受了轻伤。那个超速的司机撞到头了当场死亡，还有……夏星池从车窗被甩了出去，当时报道是失踪了。”

乔陌顿了顿，接下去：“我听他说过……说是找了一天多才找到，后来还昏迷了很长时间，醒过来后就失去了记忆。”

“那都是骗他的。”夏霖安似乎想笑，可并没能笑出来，乔陌看到他夹着烟的指头有点微颤。

“当时找了一个多星期。山太高了，下面一大片都是未开发区，那时还一直在下雨，搜救队找了三天，劝我们放弃。”

过去的回忆让夏霖安看起来没有了平时的气势，只剩下因为伤心已经开始无声衰老的模样。

乔陌下意识握紧了拳头。

即使会这么猜测，真正听到时，还是会觉得恐惧。恐惧这些真相将要带来的东西。

“可是我怎么可能放弃？”夏霖安的声音有点低，这一句像是在自言自语，妻子当时疯狂崩溃的样子他至今还记得。“我又请人在那里找了四五天，其实理智上知道应该放弃，可是真的没办法。”

“后来先找到的是那孩子。”

乔陌的手又紧了紧。

他知道夏霖安说的是谁。

“衣服都烂掉了，身上都是淤伤，人也瘦得可怜，被装在……装在一个棺材里，也不知道是从哪掉下去的，棺材盖摔坏了，雨水都快把他给淹了，呼吸很微弱，眼看也是活不成了。

“绾绾一看到他的脸就疯了，不管怎么说她都认定了那是星星，一直哭喊着要救他。”

夏霖安好像连抽烟的力气都没有了，他把还有大半的烟捻灭在烟灰缸了，深吸了口气。

“真的很像，就算知道他不是，我有时也还是会忍不住想，说不定绾绾是对的，他就是星星，不都说母子连心吗？”

乔陌：“后来呢？”

“后来？后来因为绾绾太激动了，他们又确实长得很像，当时搜救的人大多都以为他真的就是我们要找的人。人送到医院去，刚开始医生都说不行了，连下了两天病危通知书，当时真的是兵荒马乱的……最后那孩子又自己熬过来了。”

“山里……没有再找了吗？”

夏霖安的表情很平静，可又让乔陌觉得格外哀伤：“找到了，就在离那孩子不远的地方。从那么高的地方摔下去，怎么可能还活着。身上的骨头几乎都摔断了，找到的时候……身体都开始腐烂了。”

乔陌看着传闻中非常厉害的大佬慢慢弯下腰去，捂住了自己的眼。就好像压抑了很多年的伤痛，终于在这一刻无法控制地爆发。

只要看如今夏霖安和唐绾是怎样对待夏星池的，就能想象，他们究竟有多疼爱这个独生子。然而只有他一个人，亲眼目睹了儿子死后的惨状，却又为了妻子不得不忍耐着、隐瞒着。

乔陌不知道自己该说什么，又或者，这个时候，他说什么都是没有意义的。

他只能等着，等夏霖安自己收拾好心情。

夏霖安也很快就恢复了过来，或者说，他只是非常快地把自己的情绪掩饰好。

“其实我当时也不知道该怎么办，我自己看了都受不了，我根本没办法也不可能跟绾绾说。我们就只有这么一个孩子，当时她其实就已经彻底崩溃了，如果告诉她，她活不下去的，我也……”

乔陌能猜到那隐没掉的话是什么。

失去了儿子，又失去心爱的妻子，他可能也会活不下去。

“那孩子确实昏迷了很长时间，绾绾就一直守着他。”大概是因为说了这么多，夏霖安也有些放开了，对乔陌没有太多的防备，他自嘲地笑了笑，“你不知道，我那时候既希望他早点醒过来，这样一切就都结束了，可是又特别希望他最好永远都不要醒过来。”

“只要他不醒过来，他就可以一直成为绾绾的支柱。”

乔陌已经猜到后续了：“但他还是醒了，不但醒了，还什么都不记得了。”

“对。他差点连怎么说话都不记得了，像初生的小孩似的，不管跟他说什么都是一脸惊惶又茫然的模样，孱弱又可怜，什么都不记得了。我当时就想，真好，他什么都不记得，他可以一直当我们的儿子了。”

乔陌突然想起了在那个山上的破屋子里，那个人跟他说起车祸之后的事。

也许不管是对那个人也好，对夏霖安也好，对唐绾也好，这曲折又离奇的命运已经是他们在不幸之中遇到的最幸运的事。

夏霖安又点燃了一支烟。

“我有时也会想，那孩子当时为什么会是那样的，是谁这么狠心，如果不是大雨，他是不是就会被闷死在棺材里了？可是细想又有很多奇怪的地方。如果是刚下葬的，真的会那么容易被雨水冲出来？而且他身上的衣服……”

乔陌微微蹙眉，他想，夏霖安心里一定曾经有过无数猜测，只是不愿意说出来而已。

“我也找人查过，可是什么都查不到。甚至到现在我都还有请人帮忙留意着长夏山那边的情况，想着说不定哪天，就会有人去打听他的消息。”

夏霖安说着，看了乔陌一眼，笑了笑，“刚开始是觉得，必须要知道他究竟是什么人，后来渐渐的，也觉得也无所谓了。

“是我一字一句教会他重新说话，陪着他练习走路，手把手地教他怎么使用身边的东西，教他怎么在这个社会生活……人啊，总是会不由自主地对身边的一切产生感情。我就是想，他是什么人都无所谓了，反正他现在就是我儿子。

“可是，又忍不住会想，说不定这孩子哪天就恢复记忆了呢？或者说不定他哪天发现了真相，会想知道自己究竟是谁呢？人总不能到死都不知道自己是什么人吧？

“就算我把所有的信息都篡改掉，他终究……是另一个人。”

房间里彻底地安静了下来，让人窒息的沉默几乎将乔陌吞没。

他得到了自己想要知道的答案，可是他无法给予夏霖安想要的回答。

“其实我们也不知道他是谁。”乔陌想了想，又补充，“一开始是有怀疑，但现在怀疑已经消除了。”

“那你为什么要查当年车祸的事？”夏霖安也许会伤心，却不会错过任何细节。

乔陌有些迟疑，最后终究道：“因为我们在调查的过程中，意外发现了他的DNA，跟你的不一样……跟他刚出生时也不一样。所以我想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就这么简单？”

乔陌喉结微微滑动，抬眼正视着夏霖安：“就这么简单。因为……我很在意。”

·

夏星池漠然得站在有些昏暗的走廊上，三楼的壁灯都关上了，只有院子里一夜都不会关的灯光从走廊尽头照进来。

他的手一直扶着墙，这时终于慢慢落了下去。

他转过身，就像上来时一样，无声地沿着楼梯走了下去，回到了自己的房间。

一开始只是迷迷糊糊地睡了一会又醒过来，对着黑夜不知道为什么突然有点想乔陌。等发现乔陌不在房间时，他就有种莫名的不安。

于是他从一楼找到三楼，最后在父亲的书房门前，看到了从里面透出来的灯光，听到了里面传来的乔陌的声音。

听着父亲痛苦地说出过往的真相时，他没有什么太大的震惊，只是有种原来如此的释然。毕竟他已经想起了很多事情，对于慕言止会把他藏在长夏山里，也并不会觉得太意外。

在听到夏霖安的自我剖白时，他甚至觉得有些高兴。

这些天里一直悬着的心落了下来，他跟自己说，只要他假装不知道，就可以一直是这个人的儿子。

多好。

但夏星池没想过，另一个调查车祸的人会是乔陌。

他甚至不知道乔陌是什么时候发现自己不是真正的“夏星池”。

乔陌知道他的DNA跟小时候不一样，怀疑他的身份，偷偷去查他的来历，也许还会猜度他的异能究竟是什么。

明明他们一直在一起，有过那么多亲密的举动，可是乔陌从来没有告诉他这些。

这个人说的“在意”，也许只是在意他被评定为双S级的异能究竟是什么，会造成什么样的影响，就像当初怀疑他异能失控时一样。

这个人不信任他。

正如，他其实也不信任这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