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行至中途,齐白庾撩开窗帘看了一眼空寂黑暗的街道,便匆匆交代了齐格一声:“今日要回家,想必你母亲在院子里已经等了很久了,你先回去,让她放心。”
然后他独自下车,解了前头拉车的一匹马,骑上去,一拉缰绳,扬长而去。
齐格懵懵看着这一切,最后撩开车帘,大喊“不是,哥,你要去哪儿啊!我怎么和父亲交代啊!”
齐白庾轻车熟路地沿着巷子纵马而去,月色昏暗,星点寥落,周围大多已歇户,只有清冷孤寂中几点“哒哒”的马蹄声一直向前。
他走的是近道,绕街穿巷,停在一“红楼”前面。
下马,进去,立马有形体婀娜、身散异香的女人倚靠上来,他巧身一避,软香温玉擦着衣角而过,他朝着楼上大喊:“芮娘,你做生意都做到我头上了?”
听到叫喊,二楼立马冒出一女人的头,她髻发整齐,红唇薄淡,微施粉黛,头戴淡紫色的野蔷薇,看上去已有些年纪,却不掩芳华。
望见齐白庾,一惊一喜,差点儿从二楼栽下去。
齐白庾笑着叫道:“哎呦,您老人家慢点儿。”
见两人相识,女人立马识趣走开,齐白庾抬步上二楼。
齐白庾在十五岁被褚国公带往边境之前,除了在启王府,这个“红楼”就是他的半个家,在奶娘给他断了奶之后,他会说几句话,他便往“红楼”跑。
要问他一个刚断奶的娃娃为什么爱往这里跑,是有原因的。
齐白庾没有亲娘,听说他是在襁褓里的时候就被人放在了启王府后门口,里面夹着一封信:
幸得王爷一夜垂幸,是妾身之福,然妾身一卑贱之身,只怕委屈了王爷的公子,因此冒险送来,万望王爷悉心教养,好过跟妾身这凄苦之命。
启王爷风流无度,外面拈花惹草不断,却也从不祸害良家的姑娘,只有他常去的几个青楼女子有可能怀子。
齐白庾便从小认定了自己的母亲就是某馆一妓子。
其中,尤其这位芮娘待他最为不同。
“你这小子,走了那么久,我还以为你不回来了呢?”
芮娘看着他,多年的思念一朝倾泻而出,一双漂亮的杏眼含着圆滚滚的泪珠,垂泪欲滴。
“怎么还哭了,”齐白庾轻笑道:“我记得我小时候你不是巴不得我永远别来了。”
芮娘赶忙拿帕子擦了眼泪。
恨铁不成钢道:“我是想让你有出息,别天天往这种地方跑。”
齐白庾调笑道:“是不是有种望儿有才又怕儿苦的意思啊!”
芮娘似是听到了什么逆天之言,脸色大变,连连否认:“你可别瞎说,你不是我儿,我也不是你娘,你是尊贵的皇亲贵胄、皇室宗亲,和我别沾边。”
齐白庾无奈:“好,那我问你件事儿。”
芮娘收回帕子:“什么事?”
“回屋子里说。”
两人进了客房,芮娘身上搽的胭脂味更浓了,和褚宜清身上的完全不一样。芮娘身上的像是为了取悦别人或是自己精挑细选的,褚宜清像是专门来恶心人的。
“褚宜清经常会去秦楼楚馆吗?”
芮娘还没坐好,便被齐白庾塞了这么个问题,怕是他来的一路上因为想这个事情辗转反侧,郁郁矜矜了很久。
芮娘想了想,道:“有吧,褚家嫡长子在整个临丰,不,整个大宁朝是那么矜贵又高傲的身份,关于他的传言形形色色,都挺多的。”
齐白庾心下一沉。
芮娘话头一转:“不过,他从没来过我们这儿。”
“为什么?”
芮娘没好气一“哼”:“提起这个就气人,他居然说什么我们这里让几岁稚童随意出入,太不正规了。”
几岁稚童,难道是在说之前的他?
居然挖掘出这么古早的借口?
芮娘接道:“还有临丰城里好多有名的无名秦楼楚馆、勾栏瓦舍都被他找不同的理由嫌弃。这褚公子真是挑剔啊。最后,淘完一圈,发现人家只去几个固定的地方。”
“借口,这一切分明都是借口。”
“我看他就是闲的没事找事儿,还不如……”
芮娘在疯狂发泄自己的不满,毕竟虽然给她挑毛病的客人不少,还是第一次有人用这么离谱的借口的。
齐白庾仿佛在一系列言语中抓住了什么他想要知道的,道:“芮娘,你可不可以把他去的几个固定的地方画给我?”
“当然可以。”说着,她立马起身去拿纸墨。
“对了,庾儿。”走到一半,她刹时想起来什么似的。
马上回身,把他摁住检查伤口似的,摁在椅子上,说:“他们都说你被那没轻没重的褚宜清打残了,快来,让我看看到底伤着哪儿了?。”
“芮娘,我没事。”齐白庾轻轻把她推开。
“真的吗?”
“当然,你看见了。”齐白庾站起来,展开双臂让她看:“既没少胳膊,也没缺腿。”
芮娘微微放了些心,随之,她看过来的眼神有些飘忽,似乎有些难以启齿“那你那里呢?”
“不会有什么隐疾吧,你别不好意思,早发现早治疗,才不会影响终身,芮娘这里认识几个这方面的大夫,很好用的,不如……”
齐白庾“砰”一拍桌子,他突然反应过来了“啊?谁告诉你的谣言,老子宰了他。”
从他的反应以及被拍出裂缝摇摇欲坠的桌子来看,这人气势气吞如虎,是真不气虚,芮娘终于放了心:“真没事啊!庾儿,那这到底怎么回事儿啊!”
“你这传言可是已经弄得满城风雨了。”
————
第二日巳时三刻,街上叫卖声嚷嚷,齐白庾在“红楼”借宿了一晚,匆匆辞别了芮娘,骑马奔回启王府。
随他一同进王府大门的,还有宫里来的公公,他穿着一丝不苟的暗紫色宫装,身材矮小纤细,手捧着金黄色圣旨,身后跟着几个御林卫,洋洋得意,用藐视的眼神俯视着府内的一切。
常人言——人靠衣装马靠鞍,但他即使穿着如此光鲜亮丽、抄起的气派威风凛凛,站在齐白庾身边,也像一只褪光颜色的鹌鹑似的。
他那像眯起来的小眼神巡视了一下阶下出来接圣旨的人,笑道:“哎呦,启王爷真是家大业大,咱家是陛下御下的贴身侍者,请问哪位是王爷的十九子,齐白庾齐小公子啊!”
石阶下都是在半刻钟之前被通传出来接圣旨的人,有启王的世子,嫡子,庶子,还有一众奴仆。
闻言,互相看了看。
齐白庾从阶上一跃而下。
看着眼前人道:“我就是,这位……”他不知道该如何称呼他。
“啊,奴婢是陛下身边的三公公,陛下平时都叫我小三子。”小三子惊了一下才反应,他似乎没想到启王有如此气势的儿子,他以为所有的皇亲贵胄都是手不能提,肩不能抗的文弱废物。
“好的,小三公公,找我有什么事儿吗”
小三子“……”
“咳咳,陛下有旨,请齐公子接旨谢恩。”
齐白庾排头下跪领旨,后面的兄弟们齐刷刷跪了几排。
“陛下有旨,启王十九子齐白庾擒敌有功,于国于百姓有益,无愧于我齐氏先祖威名,特赐齐白庾为京城巡卫使统军使长,即可上任,钦此。”
众人心下一惊,这可是皇城跟下的三品官。
启王家三代都未曾出过这等官,他们子子孙孙都是混鱼抹水的一把好手,眼看着王府快没落了,再过几代富贵无望了,这顶好的差事儿居然砸头上了,还是一个六年前根本排不上号的庶十九。
“谢陛下。”齐白庾领旨谢恩。
他十分有礼送人出门,等他都送人回来了,他那一众兄弟们还在院子里呆站着,面面相觑。
明明对于启王府是天大的好事,却没几个笑得出来的,因为他们或多或少都在齐白庾小时候欺负过他。
终于,有人先开口:“你,你别得意,不管你有多大的成就,还不是靠着启王的头衔得来的,既沾了祖父的光,不管以后怎么样,你都要安护我们。”
“你是……”不怨他,离家太久,很多相似的面容太容易搞混淆了。
“我,我是齐高礼的儿子齐奋。”
“哦……”他想起来了,他大哥齐高礼的大儿子,一个家族,孩子生得多,就是这点儿不好,你不知道和你差辈的人什么时候不知不觉就和你一样大了。
齐白庾声色俱厉,反斥道:“那你应该称呼我什么呢?你父亲就是这么教你的?目无长幼?该打。”
“我……”齐奋被那气势糊住了,害怕地看了一眼身侧的父亲,他父亲是嫡长子,他是嫡长孙,这王府将来都是他的,他平常在府里都是横着走的,哪儿想过如今。
齐白庾向他近走几步,齐格赶忙从后排跑前来拦他,但众所周知,他拦齐白庾是拦不住的。
以前是齐白庾不想惹事,但如今面前的诸位若是还想软饭硬吃,那就得看看他手里的圣旨。
齐奋像只只有花色靓丽的猫,可怜兮兮躲在齐高礼身后,而齐高礼面如铁色,难看至极。
最后,瞄了眼齐白庾手里那一抹金黄,只能咬牙吞血地说:“滚出来,给你十九叔道歉。”
“十九叔,对不起。”
“还有呢。”齐白庾等着,齐格也是一个庶出的小可怜,虽然他是有母亲的,但他母亲是个老实不受宠的妾,人微而言轻。
“二十一叔好。”
齐格微微点头:“嗯。”
“这就对了,大侄子。”齐白庾一笑。
这边儿吵吵嚷嚷,那边一小厮穿过重重包围圈,跻身到齐白庾身前,急急行礼,说:“十九公子,王爷有请,请速去。”
——
启王今年六十有二,年少不知节制,年老各种病魔缠身,如今瘦的只剩一副皮包骨,和六年前简直两模两样。
齐白庾尽管早有准备,还是惊了一跳。
“父亲,我回来了。”
启王白发铺了满床,侍女刚刚喂了一盅药,给他擦好嘴角,药是越喂越多,效果是越减越轻。
他勉力睁开眼,里面混沌无光。
苍白的嘴唇不停喃喃:“是,是齐,齐……”
“齐白庾,您的十九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