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华殿是太女观政之处。太女践祚之前，先摄事于文华殿[注①]，是历代的传统。大瀚也不例外。

殷夜熹顿住动作，缓缓站直身体，看了眼焦急起来的茉心，朝来人颔首道：“姑姑请起，请带路吧。”

皇宫内宫人众多，光皇帝跟前听差的就不知有多少。太女不认得也很正常。

刚起身的宫婢躬身一拜：“殿下，婢子今年四十有一，是嬷嬷了。”

殷夜熹从善如流：“有劳嬷嬷。”

大瀚朝有无数宫人，宫人里除了品级之分，亦有年龄区别。

二十五以下的女性阉奴都叫婢子，二十五至四十岁的女性阉奴称为姑姑，四十岁以上的统称嬷嬷。

是的，无论是简在帝心的金嬷嬷，或是管理替身院的舒嬷嬷，还是太女心腹茉心，她们，都是女性阉奴。

同由男性担任的侍人们无需绝育不同，宫婢们进了宫之后，就要进行阉割。

殷夜熹也是在一年前才知道此事的。

替身院原先只有上了年纪的舒嬷嬷掌管，没有年轻女性，她们又都是孩童，还没长成，因此也接触不到这方面的信息。是去年替身院里进了不少年轻宫婢，才让她得知，这些宫婢，竟然都不能被称为女性的。

殷夜熹到底是个成年人的灵魂，对事情有成熟的应对体系，看到年轻的宫婢们，张口就叫姑娘——舒嬷嬷偶尔也会叫她们姑娘，年轻的女孩子不叫姑娘叫什么？谁知话才出口，笑竹就微欠着身子道：“折煞婢子了。”

她茫然中，笑竹已笑着将品兰支了出去，而后正色，同她大致提了提为何宫婢不能称为姑娘。殷夜熹这才知道，所有宫婢并非完整女性，她们无法使人受孕，不能称之为女。

她的心中蹿起一股凉意，不太敢相信地追问：“这是何意？”

同时脑中忽然闪现穿越前看的某部古装电视剧里的太监画面。

是了，女尊世界的女性宫婢，可不就是太监的性转版本？

可是，女性又要如何阉割？吃药吗？

女尊国度虽男女职能颠倒，在生理特征上却并无变化。

女性的生殖器官仍然处于体内，在这样现代医学并未发扬光大的时代，手术手段应当是尚未出现的吧？即使出现，失败率也应极高，且耗资甚大，不可能用在大批量阉割女版太监上。便是药物，也是极为昂贵难得的。

笑竹涩笑道：“原本是这样，来了天癸的宫婢每月一副药。”

人体不是机器，拔掉电源停止，开启电源又能如常工作——便是机器，也有因为长期不通电导致电池永久损毁的。

宫婢们在每月一副绝子药的浇灌下，长年累月也就永远失去生育能力。

殷夜熹觉得嗓子发紧：“原本？是什么意思？”

药物最为安全方便，但是这并不保险。

历史上就有因为身体极为耐药而绿了皇帝的宫婢。

笑竹已经笑不出来：“主子莫问了。”

问了便会心惊，会害怕，害怕就会想要逃避，想要反抗，会生出无数枝节。

身为皇储替身，将来也许会有需要她们虚与委蛇的地方，生育能力也是一定会被剥夺的。

长则三五年，短则一两年，这几位形貌与太女酷似的姑娘们就要和她们一样了。

殷夜熹看到笑竹的目光，还有什么理解不了的？怕是她们在宫家眼中，还不如这些宫婢。得脸的宫婢还能出宫，娶一房夫郎，认几个可心的养女养子，将来老了出宫也有人奉养，死了也有人供香火[注②]。

她们这样的工具，是连真实的名字都无法拥有的存在啊！

当时已经十三岁的殷夜熹破天荒地一晚上没睡。

她不得不庆幸自己穿越了之后，没将后世的好营养带着穿越。

在饮食已经不成问题的现代社会，女性十一、二岁就来癸水也不算早，但在此处，只有皇家这等富贵窝里才能养出十三、四岁就来癸水的姑娘。平民家中的女子能平安活到二十，且顺利来天癸，就已经是相当不错的。

她知道太女已经来了天癸，成了人，她们纵然吃得比太女差些，离成人的那天也用不了几年了。

笑竹说不是吃药，就是用其她手段。

而这世上，只有物理手段最为粗暴有效。

殷夜熹感觉到一只无形的大手盖在天穹之上，随着时间的推移一点点向下压，尽管它下压的速度极缓，也许每天都只有头发丝那样细的一点，但这只无形的大手已经缓缓下压了近十年，留给她喘息的空间已经不多了。

殷夜熹并不认为人类必须经过繁衍才是真正的人类，但是她痛恨这种随意剥夺她人生育权的霸道手段。

皇帝看到殷夜熹进来，面色不动，眼神却透出几分糟心，若非亲近的人，或擅长察言观色的人，都辨别不出来。

殷夜熹便是后一种人。

她似毫无所觉，同皇帝假亲妈见礼，又向被宣来此处的几位臣子行礼，就依着茉心的指示站到太女该站的位置上。

殷夜熹从千秋宴上下来，身上还穿着鲜艳的华服，脸颊因为饮酒和暖气薰烤而现出一片薄红，眼中含星，顾盼神飞，显得极为俊美。

等皇帝急召的臣工们来齐，众人的目光都不由自主地被她吸引了一瞬，才伏身跪拜座上人，三呼万岁。

皇帝见状，心中更加不悦。然她本来神色就极为严肃，众人也不觉得有异，反倒认为今上是在为边关急报的事忧烦，各个心中微凛。

“北方游牧民族南下劫掠，众卿有什么想说的吗？”

夏官（注②）尚书拱手道：“臣以为，应立即发兵北上。”

地官（注④）尚书立即反对：“皇上，三思啊！北方游牧民族南下皆因为她们苦寒缺食，抢了吃喝就会走的。如今夏收过去久了，地里没什么吃的，陛下若心疼子民，让人把关外的民众迁进来，及时关紧门户就是。若是因此大起刀兵，臣认为不妥。”

夏官尚书怒目而视：“今春就已经抢了几次了，夏日里又来，可不像是抢了就走的样子。不打任抢怎么行？”

地官尚书毫不示弱：“打仗要钱粮，今年全年的气候都比往年冷，粮食减产，皇上怜悯，免了几地的赋税，库中余钱不多。若要打，就得先征税。妳去收？”

二人争得不可开交，加上各自政治上的联盟相助，妳一言我一语地，很快吵嚷起来。

皇帝在大位上也极是纠结。大瀚朝已经绵延六十余年，她在位也有十数年了。天下承平已久，确实久未打仗。她当年的所谓战功，其实是平了西南的蛮人，将那地小股异族打散罢了。

殷夜熹抓紧机会听了满满一耳朵政事，眼睛似不在意，实则不露声色地观察着殿上的每一个人，牢牢记下她们的相貌、品秩及政见。

目光轻轻略过大位之上的便宜老妈，她心头微动。

她们不学诗文，却是要修史的。若是在外头因此露了馅，那是掉脑袋的事。

对于大瀚朝的历史，殷夜熹极为清楚，知道大瀚是马背上打的天下——这话差不多是句废话——哪个开国皇帝的江山也不是白拣来的。大瀚定鼎大概是在这位的祖母那代，前前后后打了有十来年，直到太.祖称帝后好几年才算真正平息。

不过，那都是半个世纪前的事了，真正的战争，便是号称文韬武略的今上也没真正遇上过。

殷夜熹对于世前的大事了解不多，但她也是经历过后世九年义务教育，又高分考进重点高中，于千军万马中杀出一条血路，拼了命挤进一所不错大学的人。知道一个朝代的兴替往往有着许多不可避免却又不得不攻克的节点。像如今大瀚这般，和平超过半个世纪，又遇上气候变冷导致粮食减产的王朝，已经半只脚踩在了灭亡的边缘。

更别说还有北边的游牧民族虎视眈眈，盯着富庶繁华的中原这块大肥肉，蠢蠢欲动，骚扰频频，时刻想要撕咬下一口。

大瀚朝实在需要一位强健有担当的帝王，来带领这个国家度过难关。

作者有话要说：注①：摘自百度百科“文华殿”。

注②：女主并不认为“拥有后代死后享受香火”有多重要，只是当时人们认为这个是好的，用此表达宫婢拥有的，她无法拥有。

注③④：武则天时期，将吏、户、礼、兵、刑、工六部，改成天、地、春、夏、秋、冬六官。此处延用。

夏官即兵部，夏官尚书即兵部尚书。

地官即户部，为掌管户籍财经的机关。地官尚书即户部尚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