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近末，自金州而来的消息传回了上京。

朔风哀哀，寒意渐深，一场大雪悄然而至，整个上京城内便银装素裹。

淑德宫中，一清早便有宫人扫开积雪，郑芊墨披着厚厚的斗篷，手里抱着暖炉自屋内出来，见白雪如棉絮般铺开，遂喊了几个宫人，就在院内堆了几只半人高的大兔子。

自打那日在养心殿荒唐一夜，圣上将她封为淑妃后，这淑德宫，那帝王就再没来过。

只是她一早便知，祁珩心中所想另有其人，如今在宫中住下，却反而没有了入宫那日的紧张与迷茫。

从淑德宫出去走不远就能瞧见章台，起初几日，她还每日会出去看一看，想着若非祖父急功近利，会否她也有登上其上的机会。

后来看得多了，便也发现那章台也不过就是那样，瞧不出什么特殊来，今日降雪，想必又被白雪掩盖，更加不见巍峨之处。

这样想着，就好像已然想通了，便是前几日又见昔日奉书殿的同窗，也不觉有什么不对，反而她如今成了后宫唯一担着正名的妃子，好不风光。

就算不是皇后又如何？后位空悬，她不就是这偌大后宫唯一的主子？

倒也不能说唯一。

郑芊墨正瞧着那雪兔子欢喜时，宫人来禀，大长公主殿下到了。

这阖宫内除了她，便也只一个大长公主管事了。

郑芊墨起身道：“请殿下到暖阁小坐。”

祁霏进得院中时，一眼便瞧见那堆起的几只雪兔子。到底是十几岁的姑娘，便是心死了，也难免不会流露几分真情来。

她笑了笑，扶着朱荷的手走入淑德宫的暖阁中。

这里已烧了地龙，屋内温暖如春，郑芊墨此时褪去外袍，却是着了一件浅碧袄裙，若非知晓外头天寒地冻，单看她这一身，倒以为是开春了。

“淑妃娘娘好兴致，外头那雪兔儿堆得似真的一般。”祁霏先开口。

郑芊墨落座，待宫人倒了茶，这才道：“殿下过奖，倘若兔子真长得那么大，许是我早就吓跑了。”

“前几日怕娘娘不习惯，就没过来，如今瞧着，这淑德宫收拾出来，住着倒也舒服。炭火可还够用？”

“宫中一应物件自是最好的，内务府也不敢缺了。殿下掌管后宫日久，他们若敢生事，也要仔细自己有几条性命。”

祁霏笑笑：“不过是代掌罢了，六宫无主日久，本宫也想着找机会，让圣上裁夺此事。只是今日来，倒不是为了这个。”

“大长公主殿下有何吩咐？我初入宫，许有不周到处，还请殿下提携。”

这郑芊墨与从前在镇国公府时倒判若两人，几句话下来不见从前刁蛮，反而处处妥帖。

连祁霏心内都不免有些惊讶。想着今日所来之事，祁霏心里暗暗为镇国公府烧了一柱高香。

“新政势在必得，如今各地的市易司都已开办起来，那丈田清税之事也都放在了明面上。先头京里出去些人，是为代择皇商，谁知倒查出这事关田亩的案子来，如今案件的奏报已经送回上京，娘娘猜怎么着？”

郑芊墨目光微变，却道：“我不问政事，也不通这些，还请殿下指教。”

她自然懂得不多，但若说一点不通，祁霏却是不信的，只是她也并不戳穿郑芊墨，便接着道：“金州有些致仕回乡的遗老，这些年侵占不少土地，以至当地百姓、衙门都是苦不堪言，偏偏他们背后有人，没人敢揭发出来，这次裴大人到了金州，才让他们显出真形来。”

“背后有人？”郑芊墨敏锐地听到了关键点。

祁霏笑笑：“娘娘说巧不巧，那与遗老们通信的人，正是国公爷。”

郑芊墨脸上的笑容有些僵硬，不知她那一时想到了什么。

祁霏也不说话，将那茶盏端起，浅浅抿了一口，便静静等着。

昨夜下了一场雪，今早原是停了，可就在她们说话的功夫，也不知什么时候就又下起来了。

不知过了多久，才听得郑芊墨的声音传来：“我在闺中时，不大懂家里的事，父亲也不与我多说，祖父更是不见其人。娘娘今日特意相告，我心中很是感激，只是却也无能为力……”

祁霏笑了一下，郑芊墨微怔，带着几分探究看过去。

但见那位大长公主殿下瞧着窗外落雪，芳唇轻启：“你不过宫妃，于这种事上哪有相帮的能力？本宫只是瞧着天冷，想着兴许娘娘想再家人最后一面。若想再见见，倒真要早做准备了。”

郑芊墨神情变化，终是似有所悟，亦看向窗外。

*

金州靠南，建川更往东南而去，冬日下不得大雪，却总有雨点夹杂着雪花飘落，有种潮湿的寒。

沈明嫣掀开马车车帘看去，因这雨夹雪之故，官道也泥泞不少，他们的马车行驶缓慢，到建川的日子许又要拖延几日了。

其实是能更快的，但裴倾说不能太快，于是这一行分明能策马狂奔的黑甲侍卫却是同他们的马车一个模样，慢吞吞地如今才要出得金州去。

“不冷吗？”

车内的裴倾忽然开口，沈明嫣缩回身子来：“倒有点。”

他于是抬手，倒将一手炉捧到她面前。

沈明嫣摇摇头：“裴礼说你这身子畏寒，还是你抱着些，我已裹了这么厚的斗篷，也冷不到哪去。”

宋思白与梁道恒、崔湜几人将上奏案情的折子拟出来发往上京后，他们便从金州出发了。

消息出去时，金州之围得解，而诚如裴倾所言，他们紧跟着就被“叛军人马”押送往建川而去。

自那之后，金州连着阴了几日，天气便越来越冷，沈明嫣这才自裴倾口中得知，那人却是还有个畏寒的毛病。

想到他在地底密室中的样子，沈明嫣便觉他这毛病好似也没那么不好理解。

毕竟谢家出事是在冬天，倘若他是谢家人，逃命便是在数九寒天里，落下病根也情有可原。

“想什么呢？”

猛然被那人开口打断，沈明嫣似做了错事被发现了一般，忙道：“没什么……”

“后悔了？”

“后悔什么？”

“你分明可以跟着宋思白、颜均他们北上，却偏要择这条南下之路，如今既不得归家，又要身陷囹圄，若是后悔，倒也正常。”

沈明嫣看向他，定睛瞧了一会，那人本在随意翻着书，感觉到她的目光，便也抬头看过来。

沈明嫣于是凑了过去，倾身离他更近些：“裴倾，你是不是还没习惯？”

“习惯什么？”

“我决定和你来建川时就说过，我是为我自己而来，既是为我自己，又怎么会后悔呢？”

少女目光灼灼，离他不过咫尺，裴倾难得脑中空白一瞬，而后便觉有灼热之气自手中暖炉弥散开去。

他便抬手将那手炉塞进沈明嫣怀中：“到底天寒，你暖暖。”

而后也不回话，又拿起那书装模作样地翻了起来。

沈明嫣盯着他看了半晌，又感受着那小暖炉温热的气息，终笑出声来：“裴大人心计深沉，想来读书也与旁人不同，定是要半个时辰看一页，才能瞧出门道来。”

作者有话要说：下章后天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