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郁离没有说什么,起身走到门边,伸手拉开木门,一位锦衣貂裘,手里握着长笛,气度非凡的中年人赫然站在门外。
刘郁离正弯腰,还未施礼拜见,对方就急匆匆问道:“刚才那首曲子叫什么名字?”
等看清眼前少年时,那人呆愣了半秒。能写出此曲的不该是这个年纪啊!
马文才走到刘郁离身旁,回答道:“《渔樵问答》。”
“渔樵之乐,在乎山水之间。妙哉!妙哉!”那人双眼晶亮,说话时长笛挂着的玉坠微微颤动,泄露了他激动的心绪。
刘郁离:“谁作梅花三弄,惊破绿窗春梦。”
这句诗本是苏轼所作,刘郁离为了避讳当面提及长者姓名,直接将桓伊二字改为梅花。
“这就是柯亭笛吗?”
若非知道柯亭笛是竹木所做,刘郁离恍然以为此笛是极品碧玉所制,润泽如羊脂,通透如琉璃,这是被时间盘好的绝美文物。
见那人点点头,刘郁离立即确认了他的身份,施礼拜见,“广陵刘郁离见过桓府君。”
马文才紧随其后,“钱唐马文才拜见桓府君。”
桓伊摆摆手,说道:“在下只是吹笛人,最喜以乐会友。”
两刻钟前,他站在望江楼登高望远,江水浩荡,烟波纵横,心有所感,正欲横笛而奏,忽听得几串琴声,似星子洒落夜空,纵是稀疏零落,难掩熠熠光芒。
倏忽间,似有仙人临世,一挥衣袖,牵星而走,稀疏零落的星子渐渐归于正位,勾勒出漫天星河。
下一秒,迢迢星汉在夜风的吹拂下掀起波光粼粼,水声丁丁,恍若九天仙人以天幕做古琴,银河为弦,共谱岁月之声。
他当即按捺不住,以笛相和,与之共游天际,看尽万水千山,叹浮生一梦,名利如土,不如皈依山水,尽享自然之乐。
唯一美中不足的是弹奏之人,水平有限,勉强道出曲中真意,少了几分淡泊宁静,多了一点意气昂扬。
一曲结束,桓伊的绝对音感让他锁定了弹奏之人的位置,急不可耐地前来拜见,想要探究此曲背后的故事。
刘郁离将人请了进去,桓伊进到厅堂,发现檀木桌案上横着一张古琴,初初一看,目光错愕,然后闪过一抹疑云。
这是焦尾琴吗?听刚才琴声虽有几分,但琴声并没有达到清若泉水、脆如玉碎的地步。
低下头,抬手抚上琴弦,目光扫过琴身,还未弹奏,桓伊便已确认此琴非是焦尾琴。
蔡邕只有两个女儿,他所作的两件乐器,柯亭笛传给了长女蔡文姬,焦尾琴则留给次女蔡贞姬。
桓伊的妻子董梅就是蔡文姬的后人,柯亭笛是二人的定情信物。
桓伊宦游在外,思念妻子时常吹奏此笛,由此而写出了一首传世之曲,以妻子的名字命名,名曰《梅花三弄》。
此曲旨在传颂梅花的高洁坚贞,亦是借物咏情,寄托了桓伊对心上人的绵绵思念。
桓伊心有遗憾:“若是真正的焦尾琴,方配得上《渔樵问答》。”
马文才看向刘郁离,只见他微微一笑,接住了话茬,“这有何难?府君明日就能见到此琴。”
桓伊震惊抬起头,焦尾琴上次出现已是百余年前,传闻嵇康临死前曾用此琴弹奏了一曲《广陵散》。
自此之后,广陵失传,焦尾绝迹,实乃人间憾事。
桓伊:“明日太晚,今日正好。”
刘郁离想了一下蔡掌柜的性子,扭头又看了一眼马文才见他没有反对,点点头,“一会儿敲门的事就劳烦桓府君了,我怕被打。”
桓伊满头雾水,刘郁离知道焦尾琴在何处,还有把握让他见到此琴,想来与琴主认识,且有几分交情,既然如此,为何刘郁离敲门会被打?
马文才解释了一句,“我们刚从七弦阁回来不久,且与主人约定的是明日辰时。”
既有约定,不论是提前还是延后,若是有心计较皆是不守诺言。说话不算数,被打也是应当。
桓伊笑了笑,“无妨!焦尾、柯亭同奏《渔樵问答》,就是被打,吾也甘之如饴。”
第二日辰时,一夜未睡的刘郁离在踏进望江楼时打了个哈欠,眼角溢出几丝泪水。
身前是同样一夜未眠却精神抖擞的桓伊、马文才,三人寒暄了几句,各自回到房间。
刘郁离一脚踢关房门,随手将外袍脱掉,搭上屏风,冷不防被铜镜中一脸青黑的影像惊到,“女鬼竟是我自己。”
镜中人脸色青白,眼下一片重重的阴影,偏偏嘴唇殷红,恍若刚从地狱爬出的恶鬼。
刘郁离确实刚从他人的地狱中归来,被人强压着练了一夜的琴,唯一的成就是七弦阁除了焦尾琴外,再无一把琴弦完好的古琴。
借东风计划顺遂的惊人,桓伊自动送上门不说,还主动邀请他们一同参加今日王凝之家的宴会。
唯一的疏漏是她低估了两个乐痴的热情。桓伊与蔡掌柜一见面那叫天雷勾地火,你吹柯亭笛,我弹焦尾琴,从《渔樵问答》到《梅花三弄》,再到《阳春白雪》《高山流水》,二人好似不知疲倦的音乐机器,一连折腾到月上柳梢。
随后,二人开始谈论起乐理,问及《渔樵问答》的渊源,刘郁离大致讲解了一番,见她乐理造诣非凡,非要她露一手。
刘郁离再三推辞不过,露一手成了露马脚。
也不知怎的,蔡掌柜坚持认为刘郁离弹不好琴,一定是缺乏名师教导,亲自上手教她弹琴。
在一连挑断三根琴弦后,蔡掌柜死心了,桓伊急了。
桓伊认为可能是蔡掌柜没有因材施教,找对方法,于是这位晋国笛圣出手了,在祸害完店铺中所有古琴后,二人不得不承认刘郁离看似金玉实则草包,没有半分音乐天赋。
刘郁离本着好兄弟同甘共苦的原则将马文才拉入战局,让桓伊、蔡掌柜教他弹琴。
马文才悟性不凡,桓伊不过随意点拨几句,他就能举一反三。
被刘郁离折腾到怀疑人生的桓伊终于明悟,原来不是他和蔡掌柜的问题,而是没有遇到真正的美玉良材。
桓伊出身谯国桓氏,与桓温同族不同脉,哪怕桓温已逝,谯国桓氏依旧是晋国一流氏族。
而且桓伊本人更是难得的才艺无双,松贞玉洁,能得到这位江左第一名士的青睐对马文才的仕途极为有利。
马文才看出了刘郁离的用意,他本就喜欢古琴,又遇到桓伊,如鱼得水,学得极为用心。
桓伊、蔡掌柜爱才心切,恨不得倾囊相授,马文才洪炉点雪,进步神速,三人各得其乐。
唯独苦了刘郁离,听得昏昏欲睡,每次即将睡着之时,桓伊的长笛就精准地落在她头上,“本就是朽木,若是再不闻珠玉之音,定会愚笨不堪。”
蔡掌柜颇为赞同地点点头,二人话里话外的意思只有一个:哪怕学不会也要好好坚持练琴,接受音乐的熏陶。
刘郁离强撑着眼皮,手下有一搭没一搭地乱弹着,过不了多久铮的一声,又弹断一根琴弦,心累到极致,浑身阳气被抽干。
刘郁离怀疑有上辈子的经验打底,她仍旧弹不好琴,与一身力气有关。
失之毫厘差之千里,她对自身力道的控制还达不到完美无瑕,以至于弹琴之时,不得不竭尽全力控制着自身力气。
因此,弹出的琴声总是高低不同,嘈杂不堪。
看着镜中萎靡不振的脸,刘郁离拿过一旁的胭脂水粉开始慢慢上妆。
巳时初,各自收拾好,装扮一新的三人走出望江楼,登上前往王家的马车。
桓伊坐在正中间,刘郁离、马文才分坐左右两侧。
刘郁离听完桓伊大致讲述了一下今日王家的宴会主题以及出席宾客,出口问道:“府君是说今日是谢夫人四十的寿诞?”
桓伊:“宴席上,我肯定会为你们引见。”
昨日,他听刘郁离谈及前来会稽的目的,有心相助,故而今日带着二人一同参加王家宴席。
“可我们没有准备寿礼啊!”刘郁离忍不住扶额,高门大户规矩多,主人寿诞,她和马文才空手上门,怎么看都是失礼。
“不是我们。是你。”马文才微微一笑,看好戏道:“我与府君琴笛合奏,为谢夫人祝寿。”
刘郁离正襟危坐,问道:“我现在在名帖上写上:贺钱一万。晚吗?”
桓伊放声大笑,“小友效仿沛公,贺钱一万。若是王凝之不识抬举,我定会为小友出头。”
吕雉之父吕公搬到沛县时,当地官绅豪杰听闻吕公大名,纷纷携礼祝贺。当时刘邦参加宴会在名帖上假称,贺钱一万,实则一钱未带。
吕公有相人之术,认为刘邦面相无人能及,不但让他上坐,还将女儿许配给他。
后来,刘邦称帝,建立汉朝,此事亦成为千古佳话。
马文才:“你一会儿不许坐在我旁边。”
刘郁离看了一眼对面的马文才,说道:“你放心。我自报家门时就说是钱唐马文才。”
马文才剑眉一挑,刚想说什么,忽听到桓伊一本正经道:“我是广陵刘郁离。”
扭头和刘郁离一同看向马文才,异口同声道:“那你就是龙亢桓伊。”
说完,两人相视一眼,放声大笑。
马文才双手抱臂,不愿搭理心理年龄加一起都超不过十岁的二人。
等下了马车,来到王家门前,马文才见刘郁离没有在名帖上做什么手脚,暗暗松了一口气。
然而,等到在王家家仆引导下入席之时,出现了变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