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延低着头没有讲话，屋里陷入了沉默，等到沈蓓发觉安静得有点久，忍不住再看向周延时，少年的脸颊已经挂满了泪水。

“我是从周宫里逃出来的。”周延哽咽开口着:“我听闻过姐姐的名字，所以知道姐姐是京国的皇太女。我不是故意要骗你的，只是怕姐姐觉得我别有用心。”

“周宫？”沈蓓有些疑惑地看向周延。

周延澄澈的眼睛里擒着泪光，看上去可怜极了，他抬手抹了把眼泪，继续说着:“我是……是周廉的后宫。”

沈蓓蹙着眉，心里有些疑惑。她从未听说过周廉喜欢男人。

“我是趁着混乱逃出来的，如果被抓回去……如果被抓回去……”周延手足无措，嘴唇哆嗦着，看上去害怕极了。

沈蓓就站在他身侧，目光落在他的身上，冷冷的打断了他的话：“如果带走你被周王知道了，他要是追究起来，牵连到的可不只是你我。”

“姐姐是怕我连累京国吗。”周延抬眸看着沈蓓，依然是那副可怜的样子。

“是。”沈蓓并没有否认。

周延眼尾还泛着红，闻言却连氤氲在眼眶的泪水都在顷刻间全数被收了回去。

“姐姐如果真的害怕这种事情发生，就不会在异国战乱时期，救下一个来历不明的人，还带回自己的营地，好生照顾。”周延无视沈蓓猛然变得锐利的目光，他一字一句条理清晰，语气笃定地继续说道：“如果姐姐怕的话，那冒着风险带我回来，是为了什么？”

话语间，沈蓓已经俯下身子，靠近坐在床上的男孩，挡住了大片的光线。

她的眼神凌厉，心底对周延窥探她的行为十分的不满，声音无波无澜，却让人感觉危险十足：“周延，我既然能把你带回来，就也能把你丢回去。”

“做什么都可以。”周延无视了沈蓓的威胁，语气诚恳：“我只想活下去。”

沈蓓觉得，这是他们交流这么久，周延说过的唯一一句真心话。

二人沉默的对视着，少年目光倔强，让沈蓓想起了他倒下前，最后看自己的那一眼。

和现在一样，满是生的欲望。

良久，沈蓓退开一步，光线又重新打在周延脸上，照亮了那张白玉般的脸。

“收拾一下，跟我去见女帝。”

*

天色渐晚，沈蓓待着周延走进沈琼的帐篷的时候，后者正坐着淡定地喝茶。

沈琼年近半百，可是岁月从不败美人，反而让这份美更多了几分韵味，沈蓓的眼睛就是遗传自她，又美又妖。

可是相比较下，沈琼的眼神更为尖锐。

沈琼蹙着眉，瞧见了沈蓓身后跟着的男孩子，再仔细一看，那个男孩子还拉着沈蓓的手，心里顿时七上八下的。

“沈蓓，叫你娶张清和你不愿意，让蓝容行嫁给你你说不喜欢，”沈琼打量着周延的这幅稚嫩的好相貌，“原来你喜欢小的？”

沈蓓闻言微微蹙眉，解释到：“不是，这孩子是我在路上救下来的。”

“哦，路见不平，以身相许？”沈琼的表情意味深长。

沈蓓无语了。

沈琼凑到沈蓓身边，小声道：“这孩子才多大啊？你也下得去手。”

“等等，这不会是你抢来的吧？”沈琼一个激灵，说出的话句句让沈蓓意想不到。

“都说了不是。”沈蓓不知道该怎么跟这个便宜娘解释，索性闭了嘴，低头看着周延，只能指望周延可以解释几句。

周延断了思绪，顺着沈蓓的目光抬头，看了看沈蓓，又扭头去看正盯着自己的沈琼，缓缓开口，“姐姐她，她让我不要讲话。”

来的路上，沈蓓确实叮嘱过周延不要乱讲话，可是乱讲话和讲话是两个概念吧！

这下更是说不清了。

少年的耳朵还泛着红，目光也怯怯的，他有些害怕似的往沈蓓背后缩了缩，低头看着地面。

沈琼听了这话，更确信了女儿“禽兽”的行为，眼里的探究又多了几分。

沈蓓被噎住了，没想到自己挖了个坑把自己埋了进去。

“总之，这孩子要先在军营待几天。”沈蓓被闹得有些哽咽，说完也不等沈琼回话，径直拉着周延走了。

等沈琼回话只怕会噎死她。

*

沈蓓把周延拉回了自己休息的帐篷。

帐篷里的温度比外面温暖得许多，陈设简单，多是兵器和铠甲，还有几件简单的家具。沈蓓点燃了帐内的蜡烛，想起沈琼说的那些话，觉得脸上有些挂不住。

“我母亲刚刚说的话，你别当真，她就是这个性子，一天到晚没个正行。”

周延看着沈蓓，沉吟片刻开口：“姐姐，你是不是有问题要问我。”

是疑问句，用的却是肯定的语气。

沈蓓也没打算藏着掖着，她坐在椅子上，看向周延的眼神中的探究毫不遮拦，“今天在巷子里的表现，是你的极限了吗。”

“我学东西很快。”周延回视沈蓓，答得极快。

“你今天所说的，要为我当牛做马，我不信。”

周延哽了一下，嘴唇动了动，却不知道该怎么答了。周延没有错的机会，毕竟沈蓓跟沈琼说的是“他会在军营待几天”，而不是“我会带他回京国”。

好在沈蓓接着说道：“但是我确实需要一个人帮我完成一些事情。”

“周延的命是姐姐救下的，赴汤蹈火，在所不辞。”周延握住沈蓓的手，“若是不信，那周延便任姐姐处置好了。”

沈蓓有些佩服他察言观色的能力，但她依然摆出一张“骗我者死”的臭脸：“只是知道我的名字，就能确定我的身份了？”

周延的神情恳切，像是已经把一颗真心奉上，眼底是清澈无比的感恩之情，惹人心疼。

他离开周宫已经几天了，有一日下午的时候，他躲在巷子里，亲眼目睹了沈蓓杀敌，当时他的脑子里面只有一句话。

巾帼不让须眉。

周延怎么可能不知道沈蓓，京国赫赫有名的皇室独女，自然也是京国皇位唯一的继承人。年少成名，容貌无双，为人更是无可挑剔。

“我身在周宫，自然知道京国支援周国的事情，先不说姐姐声名显赫，在周国，可没有能拿起宝剑的女子。”周延咧开一个温婉的笑容：“再说宝剑上那个大大的沈字，我可是看得一清二楚。”

周延看着沈蓓，眼前的女子也正看着自己，那双好看的眼睛里面写着探究，充斥着不解，却并没有一点点恶意。

“我之前跟姐姐说的，便是全部的经过，没有半句虚言。我确实……早就知道你是京国的皇太女。”

“可是没有人可以帮我了。”少年眼底又擒上了泪意，哑声到，“我就是想赌一把。”

“至于离开周国，”说到这儿，少年的表情有些苦涩，却还是继续说道:“我不觉得有所牵挂，我在周国已经没有留恋的东西了。”

他唯一的亲人，想要亲手毁掉他。

沈蓓看着面前少年湿漉漉的眼睛，在心底叹了口气。

正直战乱时期，大家都自身难保，谁也不会想在这个时候惹上麻烦。对于周延来说，想要离开周国，沈蓓是周延短时间内能选择的最好的踏板。

沈蓓眉头下意识蹙着，心思千回百转。

“好在我赌赢了，”少年顿了顿，对上沈蓓看起来苦巴巴的表情，蓦然笑了，“姐姐别伤心，你这不是让我赢了吗？”

沈蓓看着少年一副善解人意，温柔似水的样子，心里对这个表里不一的少年越发好奇。

在说谎吧？沈蓓在那张笑着的脸上找不到一点真诚。

明明不温柔，明明在别人看不见的地方眼神锐利得不行。

像是一个矛盾体，明明握着沈蓓的手会瑟缩，好像很不喜欢这种接触，却强迫着自己去靠近，明明眼底毫无波澜，却把情绪演得逼真，颇有几分扮猪吃老虎的意味。

“我可以带你回京国。”沈蓓用的是“我可以带你回去”，而不是“我会带你回去”。

这两者的区别就在于，用“可以”，可能带着目的性与条件。

周延当然明白这一点，却没有泄露过多的表情。

沈蓓又不是菩萨，干嘛要自找麻烦，如今她会松口，定然是周延有什么打动了她的地方。

“不过十四岁还是太小了。”沈蓓看着少年眼底晦暗的情绪，想要调节一下气氛，话里还存了逗他的心思，她注意到了，这小少年很不禁逗，一下就脸红。

周延没想到沈蓓会说这话，小少年尽管脸还红着，说的话却一点都不含糊，“可是刚刚国君说，姐姐喜欢小的。”

“姐姐如今又说我小，莫非姐姐喜欢的是我？”周延把这话说的好像真的一样，脸上的惊讶愈来愈深。良久，又像是接受了一样，话里带着些勉为其难，“既然姐姐如此喜欢我，那我便不计前嫌，也不嫌姐姐年纪大了。”

沈蓓没想到周延会回呛她，愣了愣，竟笑了起来。

周延看着她，面前的人唇不点而红，眉眼弯弯，带着女子天生而来的俏丽。笑起来的时候更是让人着迷。

有着让人想要依靠的魔力。

“还有一件事，姐姐。”周延抬头看着沈蓓。

“嗯？”沈蓓低下头，只看见少年又扬起了初见时一般的，人畜无害的笑容。

她听见周延说——

“我不是姐姐抢来的。”

“我是自愿跟姐姐走的。”

看着那张纯真的笑脸，沈蓓伸手掐住周延的脸蛋，故作凶狠地说：“叫我陛下。”

周延抿抿嘴，不接她的话，转而打量起了这间不算大的帐篷。

只有一张床。

周延悄悄抬眼看着沈蓓，过了会才状似不经意的转了话头：“姐姐，我今晚睡哪里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