抱琴沉默了一会，随即道：“我不知道女官在说什么。”
“不知道没关系，我们去大理寺慢慢说。”
到了大理寺，抱琴被束缚住手脚无法动弹，不久，吴少卿拿了三副画卷过来，杜檀昔接过在地上一一展开，“这三幅画你一定很熟悉，又或是说这上面的三个人，哪一个是你？”
她偏头，“女官说笑了，抱琴容颜丑陋，怎能与画上之人相比。”
“你脸上的伤并非开水所致，而是被乱石树枝划伤，而你本是江西人士，父亲是古董店商人。”
抱琴不可置信抬头，半晌，艰涩开口，“你怎么知道？”
杜檀昔目光愈加怜悯，“我还知道你母亲擅长琵琶，曾到京城探亲，就是这一探，再也没能回去。”
“别说了！”抱琴厉声打断，挥手间打掉锥帽，面容扭曲到狰狞，“他们该死，要不是他起色心，他们勾结，我母亲怎么会死，他们本身就该死！”
杜檀昔听出了别的讯息，追问道：“这个他和他们是指谁？”
抱琴明明在流泪，却笑着说，“当然是我该死的父亲和该死的侯爷他们呀，他为了巴结侯爷，竟把我娘当礼物送过去，我娘好不容易逃出又被姓张的和该死的校尉送了回去，最后不堪折磨死了，等我到十五岁，他竟想把我也送过去，呸，那天深夜，我拿着磨了一个月的刀，摸到房里，亲手把所谓的爹给杀了。”她用手比划，“就像这样，一刀捅进心脏，连叫的机会都没有，哈哈哈哈……”
她满眼愤恨，笑得癫狂，指甲在地上扣出血也未察觉，吴少卿却勃然大怒，斥道：“你竟敢做出弑父之举，真是枉为人伦！”
抱琴眼睛都红了，嘶声力竭地喊：“我枉为人伦，那他为了名利把我母亲送出去的时候怎么不讲人伦？就这种畜生杀他千百遍都不足惜，你和我讲人伦，那谁来偿还我母亲的命？”
杜檀昔不想两人再吵下去，眼神制止吴少卿并让嘉宁端茶过来，蹲身把抱琴身上的绳子解了，“你说得对，这些人都死有余辜，可你千不该万不该用这样的方式来复仇，这样也会让你陷入囫囵。”
抱琴推开茶盏，冷冷笑了几声，“我能怎么办？你们都是高高在上的官，哪里知道小百姓的苦，你们贵人一句话就能让我们妻离子散，家破人亡，到头来又来教导我们，真是虚伪的一张嘴脸，呸。”
嘉宁默默道：“为什么不报官呢？”
她如同听到笑话般，诧异而嘲讽，“报官？你以为我没有报过？哦，我记得我报官的时候大理寺少卿还不是你。”
杜檀昔攥紧手心，想到些往事不由闭眼，“是，你杀人定会受到律法惩罚，但他们三人犯下的罪……只要你如实回答我的话，我会禀明天后，为你母亲申冤，这样她九泉之下也能安心了。”
抱琴忙道：“你说的是真的？”
她点头。
“这三幅画是否是你杀人后放到逝者家中？画上的人是谁，为什么要放这样的画？”
抱琴答道：“是，这幅是我，另外两幅，一副是我母亲，一副是想象中的人，我放这些画就是要他们死了也不安宁，在地狱也要记得自己做过的恶。”
“你是如何杀了三人？”
“永乐侯宴会管得不严，我打晕一个运菜的伙计装扮一番就混进去了，等永乐侯在书房时，我又假借侯夫人之令支开仆人，用银针让永乐侯无法动弹，然后……”她冷笑，“张刺史就更简单了，我知道窈琴和张刺史关系不一般，所以她来府中弹奏时我都陪侍在旁，那日窈琴和他吵架，张御史怕他们的感情暴露没让仆人伺候，我知道机会来了，借口先回去实则躲在耳房，办完事没想到窈琴回来了，我怕她看到想杀她灭口，但遇上金吾卫只能作罢。校尉则是蠢，那日我从西市出来，竟看到小门无人看守，哈哈哈哈，没想到这么顺利，哈哈哈哈……”
她肆意笑着，仰头抹了把眼泪，“天理昭昭报应不爽，报应呐！”
嘉宁惊呼出声，“前两个的死法居然和檀昔姐说得一模一样。”
从永乐侯府回来不久，杜檀昔曾和他们讨论过案情，推测凶手定是假借客人、仆从之流混入宴会，而杀害张刺史的必定在窈琴等人弹奏时已藏在现场，熟人作案可能性最大。
抱琴笑声戛然而止，“你是怎么怀疑到我头上的？”
杜檀昔垂眸，手指在三幅画上拂过，停留在第三幅画的眼睛处，“当日你递给我盒子，我一时没接稳，而你极快就反应过来，说明你身手不错；再递给我时，我发现你十个指头都有茧，很可能是长期习乐器，这一点我也找妈妈证实过；最重要的，是你的眼神，你的眼神和她们一模一样。”
抱琴明白过来，今天这一切都是针对她设的局。杀人后为避风头，她托窈琴去望月楼买过几次，窈琴只知道她干一些倒卖的事，并不过问其他。今日望月楼有拍卖，而窈琴却恰好被贵人约去赴宴……
“窈琴是你们支走的吧？”
杜檀昔没否认，抱琴摇头苦笑，良久，才道：“那你答应为我母亲申冤的事还作数吗？”
“自然作数。”
她刚应下，李言攥她到角落，“你疯了，这种事情怎么能随便答应，万一天后大怒，你岂不是……”
她打断他，“我孑然一身，命就算丢了又有什么可惜，明知有冤情而漠视，为媚上而失良心，那和朝中的奸佞之辈又有何区别，我杜檀昔不愿做这种人，哪怕有朝一日粉身碎骨，被剥皮抽筋也绝不会违背本心。”
她眼神坚定，语气平淡，没有丝毫惧色，李言突然有些看不懂杜檀昔，一个能在天后身边做到正六品的司薄、能在武党派大肆打压屠杀李党派时保他的人，如果不是因为杜檀昔作为天后的刀四处残害忠良，做些见不得人的勾当，而是像现在这般，天后会容忍她至此？
李言恨武家，恨天后，压根不肯信她的话，杜檀昔一眼看透，却只是转身到抱琴跟前，继续道：“你是古董店出身，鉴赏能力不俗，十三娘曾对你有救命之恩，为了报恩，你答应替她淘东西，然后再由鬼市高价卖出，谋取利益，对吗？”
窈琴彻底说不出话，震惊盯着她，明明她什么都没说，就算他们真看到她去了鬼市，又是怎么知道这些？
杜檀昔知道自己又对了，但有一点她始终想不通，“所以十三娘杀波斯公主难道是因为有人许诺重金？她很缺钱？”
“不知道。”抱琴闭眼。
她的神情明明是知道但不愿说，杜檀昔不想拿为母申冤威胁，淡声道：“不说也没关系，等我们抓到十三娘所有的迷题都将解开，她身上背负众多命案，最低也是凌迟。”
抱琴倏然睁眼，“你不怕鬼？”
“不信则不怕。”杜檀昔道：“如若你告诉我，十三娘要钱到底是为了什么，或许她的死不会那么痛苦。”
抱琴的目光在几人间穿梭来穿梭去，最后落在杜檀昔身上，“好，我告诉你。”
听完她的陈述，几人眼里都透着震惊，久久未说话，抱琴被暂时收押，杜檀昔把她说的重点记了下来，画了几个红圈，神色同他们一样。
抱琴说，十三娘之所以需要钱，是因为她收留了很多被遗弃的孩子，那些活下来的畸形胎儿就是她收留的，而远忧楼二楼则住着女童，她请人教她们读书写字、乐器女工，如今在楼中的侍女舞姬就是长大后的女童。
杀了那么多人的魔头竟会有善良的一面，吴少卿一口断定抱琴在说谎。
李言深以为然。
“我不同意啊。”嘉宁跳出来反驳，“她罪大恶极不假，但人并不是非黑即白，她也许只是恨某个群体，我们不能因为她的恶而把她的善抹掉。”
吴少卿要反驳，杜檀昔抢先开口，“那日我和中郎将去远忧楼时，看到她对侍女的确很维护，而那些畸形人也很听她的话，这至少说明，十三娘对她楼里的人不差，要想知道真假一探便知。”
“可我们没兵怎么办？”
嘉宁提出致命问题，几人集体沉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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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阳宫。
杜檀昔在廊外等候，十月的天儿有些冷，风吹过直往人衣襟钻，此时正是早晨，寒气未过，不一会儿便觉手心发凉，转头往紧闭的门看了一眼，略显焦色。
一炷香后，门开了，几位大臣先后而出，武三思见了她笑容淡了下去，全当空气。杜檀昔从不在这方面授人以柄，与诸位朝臣打了照面。
“杜女官，天后让你进去。”
婢女跪在地上擦地，她小心绕过，在隔间止步，作揖道：“天后。”
“进来吧。”
天后坐在案台后，面前堆了一摞的折子，神色凝重，杜檀昔轻声问：“天后可有烦心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