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纯有一痼疾。
她出生时,也是堇妃圣宠正浓之时,所以皇帝很期待这个孩子,得知是女儿,多少有些失望,不过她的眉眼长得像堇妃多一些,爱美之心人皆有之,是以皇帝对她关注有加。
而李纯天生就会讨人喜欢那一套,嘴巴甜,笑容美,皇帝见了她,一天的烦恼都能抛诸脑后,于是对她更加宠爱。
然而科举制在朝中发挥的作用越来越大,朝中大臣均称自己为天子门生,清河郡士族门阀式微,连带堇妃也遭到冷落,多时都要靠李纯才能分得一些恩宠。
只是李纯长到十来岁,嘴甜卖乖那一套也越来越起不到作用了,皇帝也腻了,堇妃时常将此归咎于是李纯长大了,心野了,不想帮自己亲娘了。同时李纯也感觉到因为清河郡的关系,她与堇妃的日子由如日中天到了捉襟见肘的地步,堇妃居住的丽华宫也不复往日繁华,就连内务府那帮捧高踩低的管事太监都敢将虫蛀腐朽的旧料子拿来应付她们了。若是再不得到皇帝的关注,那她们母女终将沦为皇帝整治朝纲的牺牲品。
就在此时,李纯在一天早晨发现自己成大姑娘了,那一日她疼了一日,疼得她唇色发白,喝水会吐,躺不住,也起不来,她的乳母芳姑延请太医,太医院推脱来推脱去只送来了一罐红糖。
芳姑无法,只得用红糖敖姜汁给她喝,李纯喝进肚子,胃里一阵泛酸,吐了一地。
堇妃觉得这是个十分好的时机,第二日守在皇帝下朝回勤政殿的路上,见到皇帝的轿辇就嘤嘤哭诉,请求皇帝给李纯找一位大夫,让女儿能安稳地睡一觉。
她心疼而又殷切,下巴瘦尖了,双眼还因为熬夜守着女儿而发着乌黑,双唇都血色很淡,仿佛心力交瘁的慈母。
皇帝在贴身伺候的太监提醒下,记起了李纯那张讨喜而美丽的小脸,决定去瞧一瞧这个女儿。
堇妃也极力表现,短短几日,她似乎有了复宠的迹象。
如此,堇妃就再没有盼着李纯好过。
这法子也不是长久之计,她会长大,没年长一岁,皇帝在意的只有她是否可以嫁人,为巩固他的政权做出一些贡献,比如成为他拉拢权臣的手段,或是安抚士族门阀的小礼物,或是和亲。
于是,她在少女时就备受折磨的严重经痛问题,成了携带半生的隐疾,就连如今她权势滔天,也还是逃不过每个月那几日疼到晕厥。
“公主的病,需要慢慢调理,不好日夜操劳。”
朦胧的帐子外,以为女子蒙着面纱,帮她把脉。
听说是医仙赵云鹤的高徒,一入长安就在西市摆了医案,为长安城内女子看病,不拘身份高低,都如常待之,治好了不少人,被外头的人称为神医。
李纯本不欲找她看病,也不信这些传闻,但耐不住芳姑担心。
她疼得浑身发虚汗,动弹不得,嘴皮子抬一抬都使不出力气,芳姑也不说劝她的话,反正说了她也不会听,只让大夫开药方。
芳姑带大夫去外间,正遇见李危拎着一个食盒过来,对那女大夫瞥都没瞥一眼,只跟芳姑说话。
那女大夫也像不知道他是谁,自顾去写药方,她那徒弟站在一旁研磨。
“我给皇姐做了汤,她吃不下旁的,我做的应是能吃下的。”李危将食盒打开,是一碗汤色似血珀一般透明的当归红枣鸡汤。
芳姑狐疑地望向他,笑道:“七殿下去一趟山南道倒学会做饭了。”端起那碗汤就走了进去喂李纯。
那汤的苦味直冲李纯鼻端,将她整个人都熏清醒了许多,虚弱地问:“什么东西?”
芳姑解释了一遍,劝道:“难得他有心为公主学习了厨艺,我瞧一双手都被烫红了,您总得给些面子,不至于让他冷了心。”
芳姑只是觉得这碗汤滋补,正是李纯现在所需要的,所以才从诸多理由中挑了这一条看上去很对她口味的来说服她。
李纯凝望着汤汁,色泽浓艳,看上去没什么问题,确实有鸡汤的鲜香味,只是苦味更重一些,芳姑觉察到她动了喝一口的心思,就又递了一勺过去,李纯小心翼翼地含进口中,苦得整个人都发酸,芳姑忙伸了帕子去接住。
“放旁边吧。等他走了再倒掉。”
这意思是还不忍心申斥责罚,芳姑领会,只得心疼地又将她抚着躺下,掖了被角。
端下去时,自己尝了一口,眉头大皱,实在没忍住也吐在了帕子上,这要是喝下去恐怕连隔夜饭都得吐出来,公主真是好脾气。
芳姑出来时,瞧李危的脸色就没了方才时的欣慰,冷了下来。
李危却装作浑然不觉,拿了大夫写好的药方看了看,道:“我来替皇姐煎药。”
芳姑忙叫人跟上他,不让他去碰药炉,好说歹说才将药方拿了回来。
李危离开李纯的院子,往自己院子走去,正碰上来探病的武雍。
他并不想与此人多言,也不与他表面客气,径直从他身边走过,却被武雍叫住。
“七殿下,楚王府的人回来说,您的厨艺很好,最拿手的就是火腿炖鸭汤。”
李危顿住,这道菜他当然最拿手,得知阿芜喜欢喝这个汤,他练习了没有一百次也有九十次,除此以外他还拿手什锦豆腐,还有另外几样小炒,统统都是为了阿芜特地学的。
只因为当初她说过,要做她的夫君,厨艺也要好。
听闻武雍的话,李纯已派人去过荆州府了,那她肯定也知道他刚才去送汤为的不只是送汤。
武雍见他停下,说道:“这差事是我去办的,不过七殿下放心,我并未将所有的事都告诉三殿下。”
李危冷哼,等他的下文。
武雍道:“七殿下别误会,我只是想让您平息我对您和您夫人在回程中的不敬,并无其他意思。”
他这是两边买注。
他看得出来李纯对李危有变态的掌控欲,也看得出来,李危并非表面上这么平静和乖顺。他询问过跟那批杀手,李危与他夫人在决定跟他走之前去过一家叫丰益堂的药铺,买了一些伤药,看上去十分合理,但在此之前,卫牧就已经在那里了。
这家药堂他查了,每每查至关键之处就变得模糊起来,不知他背后靠山是谁。这几年三公主在外的暗中产业多数被这丰益堂收了过去,然后再转手。
要说这些事与李危半点关系都没有,他是不信的。
在他眼中,李纯最好的办法是立四殿下与七殿下其中一位皇子称帝,如今局势,四殿下被压制在封地绝无可能,那七殿下就是最好的人选,那于他而言,他终将效忠七殿下。
他可没想过扶持李纯登位,而李纯就算垂帘听政,以李危的手段只要他能登上大宝,一定会摆脱李纯。
那他定然是要挽回自己在李危面前的形象的。
李危揣测着他的心思,冷意化作趣味,左颊上的小酒窝深深的,好似一道清泉,让武雍摸不准他的意思。
想问时,他已经走了。
一个武雍尚且如此,李纯的其他幕僚呢?
李危叫来了卫牧,他将那张药方默写出来,两人一同解密,一边他又将遇见武雍的事说了。
卫牧:“三殿下就是过于自信了。”
她是公主,是来自清河郡士族门阀的堇妃生的公主,身份贵重,被清河郡视为希望,自信,骄傲,是与尊贵同生的,她也有资格自信,骄傲。
李危:“都是贪图一己私欲罢了,若是真如阿芜那样,不会有人认为她不能做一国之主。”
李危到了可以娶妻离开长安去封地的年龄,就成天想方设法地想要离开,李纯当然是不答应的,后来他说想为李纯去清楚山南道与剑南道的障碍,李纯被他的诚意打动才松了手,还亲手促成了他与荆州府陈氏的联姻,千挑万选一个活不长的士族女子,好让他别把心思用在别处。
他不顾李纯反对,隐匿身份,潜入山南道,正遇旱灾,亲眼看见史书上一两笔就带过的民不聊生,他自己也从死人堆里爬出来,沿路了解旱情,也深入商道,知晓人情世故。
可怜是老百姓,善良是老百姓,奸诈刻薄也是老百姓,他逐渐也成了他们其中的一份子,这世道不公应该反抗,他心里便有了一些想做的事和责任,后来遇见沈芜,她也是老百姓,她的热切,聪慧,狡猾,一点一点将压在她头上的石头搬开敲碎,他被她打动,想与她并肩同行。
她是女子,却不是李纯那样的女子。
她有野心,却不悬浮,站在大多数的一边。
卫牧却骇然:“你是说沈芜想当皇帝?”
李危反问:“有何不可?”
卫牧怒其不争:“你还想帮她!”
李危连忙叫他小声:“不是当皇帝,阿芜与我说过,她不想当皇帝,皇帝是贵族,是这世界最大的罪恶,是特权阶级。”
卫牧蹙眉,以为他被沈芜洗脑得厉害:“那你们到底想做什么?”
“不管我们想做什么,先将这朝廷打碎是第一件。”李危当然也知道卫牧的心思,他想重振清河郡士族门阀,他想他的家族再次荣耀加身,光辉伟大,怕他乱想,又道,“这是我们都想看见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