闵克平生乘过不少船，不是亭台般的华贵画舫，就是扬帆疾行的平底沙船，但没有一艘像今日这般，是要挽起袖子亲自划桨的。

他摇桨摇得两臂酸痛，离家以来头一次累得直打退堂鼓，“当真是在家千日好，出门一时难。我看不等捡到班王墓的碑，两条胳膊就都断在这条船上了。”

李成华道，“前些天在乌蕃，贫道瞧着应侯爷对小友也还算严格，又是练过武的，怎得才划了三个时辰船就累成这样？”

闵克道，“其实我义父以前很疼我的，什么事都依着我，平日练剑偷懒也是常有的事。”

李成华道，“成天偷懒功夫还这般好，那小友真是天资卓绝。”

闵克想起家中亲人，不禁叹道，“义父虽然疼我，但我爹总怕我被惯坏，对我很严，且完全见不得别人对我好，义父每次纵着我做什么，爹都要狠揍我一顿，久而久之义父嘴上也就不敢再惯我了...”

徊黎奇道，“爹怎么这么坏？”

闵克道，“这毕竟也是为了我好，不能叫坏。况且有几个做爹的不打儿子？”

徊黎道，“我不懂。为了你好就要打你，那你为他好，也会打他么？”

闵克道，“那肯定是打不得的——况且挨一顿揍也比划一天船强。我真是昏了头才决定和你们两个一起走。”

李成华道，“这也是无奈之举，怪不得贫道。现在还有艘船可坐小友就应该知足，至少没叫你游着去。”

三人之所以逆水行舟，全因先前李成华在谢家村非要劫富济贫——劫闵克的富，济谢家村剩余孤儿寡母的贫。

几个时辰前，李成华把闵克随身带的三百两银票全数摸走，赔给村民，一张都没给他留。李成华道，“这些女子不曾出门劳作，现在突然失了丈夫，总要有些银钱先过渡着。依贫道来看，这点钱要补偿人家损失也是远远不够，小友既然有济世救民之愿，那就不该小气。”

闵克道，“谢家村男子自己造孽，大多是被鬼火烧死的，就是真要也该叫徊黎赔，怎么抢我的钱呢？”

徊黎淡然道，“我没有钱。”

周围女眷闻言哭闹着冲上来捶打几人，显然听不得明年讲谢家村男人造了孽。

就在这时，突然有五个深杏黄法袍、头戴乌金发冠的外地人上前拉扯，问闵克道，“谢家村里怎得死了这么多人，可是你们杀的？”

闵克给人扯住衣服又拍肩膀，心中极为不快。他抬眼扫过这五个僧不僧道不道的人，冷哼一声蹙眉道，“你们是什么人，怎么敢来质问我？”

为首一人道，“我们是仪州玄女庙的仙师，来这替谢家夫人谢罗氏做事的。

一旁一个村妇插话道，“谢罗氏死了半月了。”

玄女庙仙师又问，“那谢家其他人呢？”

村妇不顾其他同行女伴阻拦，控诉道，“死了，都死光了！这三个假道士引来小鬼害我们村里男人，要绝我谢家村的香火，仙师可要替民妇做主啊！”

那仙师嗤笑一声，“真想不到这灭门绝户的活计也有人上赶着替爷爷做。旁的我也不管，你把谢罗氏该给的酬金付给我，我就不跟你计较了。”

闵克越听越怒，“什么酬金，我不知道。”

仙师道，“喏，那老头手里不正拿着么？”

说罢几人上手就要硬抢，闵克亦是忍无可忍，双方霎时间冲到一处，打斗起来。

玄女庙的仙师虽人数更多，但不过略通拳脚，很快便被闵克和徊黎打得乱窜。

二人还手之际，李成华已将银票马匹全数分发给村中妇孺。闵克无奈，只好揪住那仙师，抢了他们蓬船。

为首仙师站在岸上叫道，“好个卑鄙无耻的小子，你敢不敢报上名来？”

闵克朗声道，“小爷行不改姓坐不改名，姓闵名克。你几个千万记住了，再见小爷要爬着走！”

三人夺了船一路往临郡赶去，不想刚划了半个时辰便赶上一阵打头逆风。

他们延水路向东南进发，抵达临郡时已是近夜。天已经完全黑了，只一轮皓月挂在墨色夜空之上，华光四溢。城中多种金桂，方一进城门就能闻见空气中弥漫的阵阵桂花清甜。

三人下船登陆，临郡城内人头攒动，几乎人人手里都拿着纸鼓，鼓声整齐划一，与长街尽头的仙师保持着一致。道路两边满是摆摊的小商贩，闵克向路人打听之下才只，这是当地在举行“月祭”，以庆祝玄女娘娘诞辰。

闵克没怎么近距离看过这些，此时见了这等朴实风土倒也有趣。他身上银钱省得不多，三人就近找了一家看起来还算干净的饭铺，闵克翻了翻菜谱，点了栗子牛肉、荷塘小炒、山青蒸蛋、竹荪芙蓉汤等四五个菜，又照例给李成华叫了开水。

李成华道，“钱剩得不多，怎的还点这么多菜？”

闵克苦笑，“不过四个小菜罢了。我在家每餐少说八个菜，还不算甜汤点心。况且我出来一趟千难万险，指不定哪天就没机会再正经吃饭，也就不想俭省了。”

徊黎闻言瞄了半天，下筷给闵克夹了一颗栗子，“那你多吃点。”

闵克把那颗栗子咬进嘴里慢慢的嚼，迟钝的味觉许久才品出一丝甜味来。他看店内灯火明亮，处处笑语不断，这才意识到，先前一路上那些诡异见闻竟似千钧重，直到现在内心才重新被凡尘蓬勃的烟火气溢满疗愈。

小二上齐了菜，又用托盘乘着三碗点心送来，“客官是外地人吧，这是我们临郡特产的甜汤‘糯米酪琼浆’，免费招待纯属心意，三位不妨尝尝。”

闵克端起一碗甜汤，碗里竟是森绿的一片，不由得奇道，“这汤里加了什么，怎么是绿色的？”

小二道，“客官，这甜汤里放的奶酪是羊奶制的，虽然醇厚香甜，但不免有股膻味，很多外来客人都吃不习惯。后来有店家特意放了艾草汁子进去，调合之下味道格外清淡爽口，后来家家户户就都是这么做了。”

小二收了托盘，见三人没有其他吩咐便下去了。

闵克喝了一口甜汤，“味道还行，只是甜得腻人，我喝不惯。”

徊黎腻味得直皱眉，“这东西有股怪味，我也不爱喝。”

李成华道，“你俩从小衣食无忧，不曾在吃食方面短缺过，自然不喜欢这类甜腻食物。只是贫道平日辟谷，也不可沾荤腥，浪费店家一片好心当真可惜了。”

闵克拿不出多余的银子打赏，又觉得原封不动确实不好，正两难之际，徊黎道，“要是怕他看见浪费觉得尴尬，我教你一个好招。吃不了的东西，就把它倒进其他吃完的菜碗里，这样就看不出来了。”

闵克把三碗糯米酪琼浆倒进菜碗底，伸筷子一搅拌，给剩余菜叶一遮掩果然看不大出来，不由笑道，“还是你聪明。”

李成华长叹一声道，“这岂不是掩耳盗铃。不过小友现在至少知道，浪费东西、辜负好意是件丢人事，也是有些进步了。”

三人吃过饭，出门游玩半晌便寻客栈落脚。谁知一连问了四家客房都已住满。第五家客栈掌柜道，“三位来得晚了些，我们暂时没有空房间了。但有一间双人房，里头住户下午没续银子，想来是不住了，不知三位是否要等我们收拾一下，挤一挤住下？”

李成华道，“挤得挤得，有的住就不错了。”

说罢掌柜叫几人先找张桌坐下稍等片刻，这就安排小厮先行上楼洒扫。

此时天色已晚，客栈大堂内几乎没人。闵克平日里挥霍惯了，还是头一会知道没了钱就连睡觉都要和人‘挤’，心中不免怅然。

三人正喝茶等候，突然听到楼上小厮哇得大叫出声，手忙脚乱的扑到楼梯上。

掌柜压低声音怒道，“大晚上的你鬼叫什么！”

那小厮支支吾吾说不清话，三人直觉事情不对，便不顾掌柜阻拦重上二楼。李成华推门一看，只见客房内桌上地上歪倒着三四个面色苍白、浑身生疮的年轻汉子。

闵克猛得后退一步，“道长，这该不会是又有谁下毒了吧！”

李成华道，“看着不像中毒，倒像是得了什么传染病的。”

掌柜急道，“道长莫要这样讲！这样的现象我们见多了，不过是不敬神灵，遭了天谴。怎么会是传染病呢？”

闵克道，“掌柜这话说得倒是新奇，不知哪座大仙如此神通广大，竟然还有这等本事。”

掌柜道，“那当然是玄女娘娘了。凡是不敬玄女的，最后都是这么个下场。”

徊黎道，“这要真不是什么传染病，那麻烦掌柜进去住住，咱们换房睡彼此都踏实。”

几人在走廊中争执之际，隔壁人也闻讯醒来。

隔壁房间住的是两个年轻侠士，年长的不到三十，年轻的二十出头。二人一身白衣、头束玉冠的装束一看便知是来自武林第一大派‘琅山派’。

那年轻弟子面容清隽、神态忧郁，瞧着活像个姑娘，但也算得上一身正气。他见有人争执，便开口问道，“请问这是怎么…”话未问完，他见了房中情景也竟得‘啊呀’一声，“这是闹了疫病么？”

客房内其余客人闻声也走出门来，走廊人越聚越多，都嚷嚷着要退钱退房，掌柜劝不住，只好叫小二去请捕快来。

闵克问，“怎么只请捕快不请官医？”

掌柜道，“我说了这是天谴公子非不信。这样的事我见多了，难道还不知道该请谁来么？”

走廊内人不敢再留，一窝蜂似的跑到一楼等着捕快来。谁知一胖一瘦两个捕快上门后，甚至不等上楼查看，就一口咬定那些人是遭天谴，“有什么可大惊小怪的，我们在这里住了多少年，难道还不如你们一群外来客懂么？”

一个身材魁梧的镖师道，“子不语怪力乱神，神鬼之说不过是糊弄人的。在场人诸位中不乏有常年在外闯荡的，谁不知这是染了病。”

瘦子捕快冷哼一声，“你们几个要是不想被抓，就给爷老老实实滚回去趴着。”

闵克自有生以来头一回被官差威胁，笑道，“我倒想知道你有多大的胆子，竟然敢抓我。”

瘦捕快道，“爷爷敢这么讲话，一来夜里聚众闹事抓你合规合法，二来临郡这地方山高皇帝远，甭管你是哪里来的高手大侠、王孙贵胄，就是太子爷来了，犯了我们临郡仪州一代的忌讳，那也得遭天谴。”

李成华上前按住闵克肩膀道，“小友莫要与他起争执，这里不好，咱们换一家客栈投宿就是。”

那胖子捕快嘻嘻一笑，说道，“诶呀，外来的年轻公子哥不规矩，大哥何苦生气呢。挑衅官爷就和挑衅玄女娘娘一个下场，等明天仙师来了，瞧我不告你们一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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