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飞到重重把守的青锋剑山仙药峰，崇德门众人看见宿断水正在外面踱步。
看见崇德门众人，宿断水松了一口气，道：“你们来得好快，我都没来得及和守卫弟子打招呼。”
崇德门众人脸色各异，但都算不愉快。
纪年道：“换个守卫吧。”
宿断水猜到可能是他们和守卫弟子发生了什么不愉快，准备等会儿再了解详细情况，嘴上暂且随口答应下来，道：“一定一定。”
众人进入院内。
五日前，纪聊群在青州被仙酒所伤。一开始众人都以为是皮肉伤，养养就好了。谁料越养伤口腐烂得越严重，后面医修才发现纪聊群中了某种新的毒，此毒遇到疗伤药材反而会激发毒性，腐蚀伤口。
停止用药后，纪聊群身上伤口依然一日比一日严重，直到今日，纪聊群对月空落道：“把纪年他们叫来吧。”
月空落还跪在纪聊群床前哭。燃柏几步上前，替纪聊群把脉。纪年看见纪聊群整条左腿都烂的不成样子，紫红的肉间看得见森森白骨，一下就哭出来，扑到纪聊群身边。
季数兰叹气，“老纪，你这样也太不体面了。”
纪聊群脸色灰白，笑，“没办法。很多事都料不到。”
燃柏道：“用过红月草了么？”
月天清不知道“红月草”是什么，推测是一种非常有效的外伤药草。
纪聊群叹气，“青锋剑山的医修最会治外伤，各种药各种办法几乎给我用遍了。”
燃柏不放弃，“那就是还有几种，我们试试。实在不行，这腿就别要了，叫五行道给你做条假腿。”
五行道有司点头。纪聊群则苦笑，“毒素已经蔓延到我全身了，锯腿之后留下的巨大伤口不用药止不了血的。”
燃柏沉默片刻，“总有办法的，我再去找找。”说着，他就要往外走。
纪年点头，“再试试吧，爹！”
纪聊群叫住燃柏，摇头：“我很累了，我不想再试。太清起渊纪年你们先出去，我有话和卉流他们说。”
宿坠竹是最讨厌纪聊群也最懂纪聊群的，他叹口气，直接把纪年拉出去了。月空落月天清也默默出去了。
月空落愣愣看着青锋剑山群山，对月天清道：“我从来没想过，我这么快就要和师父分开了。师父待我恩重如山，我还没想好要怎么报答他呢……”
月空落以为月天清会说什么“好好对待纪年”“好好带领崇德门”之类的话，没想到月天清居然问他：“你真的觉得他待你恩重如山？”
月空落勃然大怒，“他对你最恩重如山，你却这般说他？！师父教你那么多，什么都为你考虑！”
月天清招架不住，后退两步，摆着手，“不……”
“那你是什么意思？！”
月天清把临近出口的话咽回去，道：“没什么。”
月空落对纪聊群敬爱有加，这种事还是由纪聊群亲自说吧。
月空落不依不饶，“你到底怎么想的？我之前就想问你，师父待你那么好，你却为何一直不改口叫他师父？他是什么意思，你不明白吗？”
月天清或许是明白的。但是真的叫不出口了。这么多年，这么多事，他真的……有一点恨纪聊群了。
他的沉默让月空落更加愤怒。月空落还要说什么，宿坠竹走过来说道：“起渊，你师父找你。”
月空落看月天清一眼，和纪年文离尘一起进去了。
宿坠竹走向月天清，“你们兄弟俩又吵什么呢？”
月天清摇摇头。
宿坠竹道：“你们爹娘在天，想必也不想见到你们这副样子。”
月天清忽而笑了，“我早已是不孝子。”
宿坠竹这下尴尬了，道：“如何不孝？我见你比我家断水孝顺多了，我要是有你这种儿子，放心千百倍。”
宿断水听得瞪眼，“你又在说我什么坏话？”
月天清摇摇头，不想再回答。
宿坠竹拍拍他肩膀，“是不是很多事都压在自己心底？别把自己累着。虽然长辈又少一个，但还可以和你哥说呀。”
月天清敷衍了事：“多谢剑主。”
宿坠竹摇扇子道：“叫剑主多生疏啊。”
月天清笑了一下，冷冷道：“如果真的觉得生疏，不会我叫了这么多年‘剑主’才提生疏。”
宿坠竹被噎了一下。咳咳咳地没再说话了。
这月天清居然有点……忤逆啊。真是出乎他意料，他还以为月天清是一直很听长辈的话的那种孩子。
一身黑色劲装，神色冷漠的纪年叫月天清：“我爹叫你进去。”
月天清点头，转而去看月空落神情。
月空落还流着泪，脸上却是一种昂扬的神情——可能是纪聊群鼓励他以后带领崇德门继续走下去吧。
月天清心道果然。
果然纪聊群没有和月空落说，否则月空落不会是这种表情。
月空落见月天清还在看自己，愠怒：“师父在等你！”
月天清没说话，只是点点头，进去了。
看见纪聊群躺在床上，奄奄一息，月天清有些失神。这是他第二次看见纪聊群无能为力的样子。第一次是纪聊群发现他听到真相的时候。
纪聊群看见他进来了，叫他的字：“太清。”
月天清亦跪在他床前，“弟子在。”
“发现我只是在利用你除魔，你怨我吗？”
长久的缄默，月天清在思考。
“无所谓怨与不怨。我会听您号令。我有除魔的能力，我应当除魔。”
“哈哈哈……你总是不顺旁人的心意，但是带来许多惊喜。”
纪聊群看向月天清，眼神中充满慈爱，“我曾让季数兰倾尽全力培养你，我想要你有不输你哥的成就。现在看来，我的担心是多余的，你未来成就会比起渊高千百倍。”
月天清捏紧衣物，胸膛起伏。他克制呼吸，一字一字地道：“我不要任何成就，我要你们所有人活下来。”
“哈哈哈……傻子，人都得死啊。”
“别死在我眼前。”
纪聊群勉强抬起手，替他刮掉脸颊上的眼泪，“那只有白发人送黑发人了。这是不行的。”
“你有死志，为什么。”
纪聊群叹气，“我想纪年她娘了。我也想见你娘。”
这两个女人是他生命中很重要的人。
一个和自己结婚，生下纪年；一个让他认识到人生的复杂和自己的不完美。
月天清慢慢道：“……你让我忍得好辛苦。”
纪聊群一开始没明白月天清是什么意思，后来才懂了，笑道：“对不起啊。”
月天清没说没关系，因为这太有关系了。
“从我了解到你从未给我娘正名后，我就知道，你最在乎的还是你自己。你不愿意告诉其他人你曾经做过什么，你担不起那样的眼神和背后闲谈。”
“‘你们与我娘的往事，我无权为我娘做出任何回应’，这话是谁说的？”
月天清还不至于说了不承认，道：“是我。”
纪聊群道：“你不会怀恨了十几年吧？”
月天清：“我会。因为我突然发现我真的在乎，很在乎。”
纪聊群不准备再聊这个话题了，生硬地转移话题：“把他们叫进来吧。”
月天清却先道：“好，你既然不想提，我以后也不会多说什么。”
这就是打算替纪聊群这个恶人守口如瓶的意思了。
纪聊群心道：真是君子性情啊，可惜……
众人陆续进来了。纪年和月空落握住纪聊群的手。月天清眼不见为净，退到外围。
季数兰还在打趣纪聊群，变相鼓励纪聊群振作些。纪聊群笑了笑。他忽而瞪大了眼，高声道：“月天清！我求求你！救救八十一州！救救崇德门！求你答应我，否则我死不瞑目！”
众人皆惊，看向月天清。
月空落喃喃道：“天清……”
“月天清！答应我！”纪聊群死死看着月天清，眼中即浑浊，又好像亮得骇人。仿佛在用这眼神逼迫月天清。
月天清也没料到纪聊群临死前会来这招，和纪聊群对视片刻，才冷冷道：“纪聊群，你这个卑鄙小人。”
一时众人脸色都变了。
虽然月天清没说答应不答应，但纪聊群知道月天清其实已经答应了。而月天清答应了的事，月天清拼尽一切也会做到。他缓缓闭上眼，露出一个微笑。
纪年痛哭，月空落要冲上来向月天清动手。徐卉流和宿坠竹连忙拦他，“别！起渊！”“不要向你弟弟动手！”
月天清轻松地把月空落按住，直直看向月空落的眼睛，心里有些悲痛，但是不多。他淡淡道：“我说害死他的不是我，你听得懂么，月空落？”
他没叫“哥哥”。因为这声哥哥，他被很多人笑话过。但真正让他不愿意叫月空落哥哥的人——是月空落。
“我什么都没了！我的爹娘，我的爷爷，我的师父！”
月天清不想再多说什么，向月空落颈后砍了一刀。月空落便晕过去。月天清将月空落推给徐卉流和宿坠竹，一个人出去了。
他远眺群山，风将他的衣袍吹得猎猎作响。
这个糟糕的世界。
晏历1032年，十一月初二，崇德门掌门纪聊群受仙酒暗算中毒，伤口溃烂而亡。天下人中认识纪聊群的，受过纪聊群恩惠的，皆至崇德门吊唁。
死的人太多了，月天清心里没什么感觉了。
之前月家的丧事他几乎说不出话，风随肆的骨灰他还没下葬，丧事也还没办。他只是想：怎么会死这么多人？
崇德门掌门之位落到月空落身上，月空落本人还有些难以置信。
好些好事者偷偷摸摸说月空落真的赚翻了，就等什么时候死老婆了。月空落闻言大怒，纪年也是大怒。要不是有宿坠竹和徐卉流拦着，纪聊群的丧事上不知要发生多少闹剧。
“月空落和纪年想攻击前来吊唁的人”还不算最惊人的消息。最惊人且麻烦的是：
戎君居然跑到崇德门丧事上大闹一场。
他跑到灵堂，一边逗月空落，一边哈哈大笑：“你师父是个小人，不值得你哭。不过你多哭点也好，我觉得你的恨，味道好极了！好极了！”
月天清出剑斩向戎君，戎君往纪聊群棺材后躲，挑衅：“你来呀！你敢来吗？！哈哈哈！”
月天清淡淡看着他。
戎君觉得月天清也是真没意思，继续挑衅道：“你爱人死啦，我杀的！”
月天清不为所动。周遭围观之人却悄声交谈起来。
戎君看见此刻面无表情的月天清，有一种见了风随肆般的无力感，他试着去动纪聊群的尸体。月天清还是不为所动。
旁观者中有人道：“月天清！你真的看得下去吗？！”
“他冷心冷眼，根本不在乎纪掌门！”
“听说他爹娘死时，他也没掉一滴眼泪，就是个白眼狼！”
戎君见他都做到这个地步了，月天清居然还是归然不动，气急，一手掀了纪聊群的棺材，道：“你真是个孬种软蛋！月天清！”
但可怕的是，月天清还是不为所动！
戎君头一次感到畏惧，这种无情无欲的人，他怎么打得过？
月天清等的就是这一刻！桀骨一把骨剑无鞘无刃，此时剑尖却倏然闪过冷然寒光！
月天清一剑刺去，狠狠击中戎君！
戎君惨叫起来，但比戎君叫得惨的是旁观的人。
“月天清他对纪掌门大不敬！他敢对纪掌门的遗体动手！”
原来被戎君掀飞的纪聊群，被月天清一剑击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