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个多月后。
月空落不知收到多少消息问他：“太清君子飞升时发生了什么？”
他还记得月天清是如何毅然决然提着寻霁，踏着雷声，飞向天空。但是他感觉那一夜实在荒谬透顶。于是回复道：“我在天雷之前就昏过去了，什么也没看见。”
岑初和徐存也学来这招，对外只说自己昏迷了，什么都不知道。
月空落站在露蜀台望向远处。
天高地远，鱼肚白的天空中只有几道鸟类的黑影。
月空落叹息：“如果经历疯癫和痛苦才能飞升，我希望你永远不要飞升。”
月空落目之所不及的万里高空中，月天清提着寻霁，看着周遭空无一人的云山云海。
果然如此，他真的猜对了。
这个世界没有神。
但没有神，不意味着这里没有其他意志。
一团云雾化为人形，缓缓出现在月天清面前。它好像是云雕琢而成的雕像，生气不足而僵硬异常。它浑身是云的颜色，云的质地，面容模糊不清。它是月天清身高的数十倍。在它面前，月天清和万物都显得那样渺小。
月天清仰望它。
云气以为他会问前人问过许多遍的问题。譬如说：你就是我们说的天道吗？但月天清没有。
月天清只是问：“你看见无静有凡没有？就是一个穿红衣，性格开朗的姑娘，她是不是从这里掉下去、然后前些天飞回这里？”
云气不回答。
月天清知道或许一切都是无静有凡编造的，他知道或许无静有凡真的就那么不幸地死掉了，但是他不愿意相信。
“从前飞升和得到请仙贴的人在哪里？”
云气不回答。
“他们都死了？”
云人微微点头，幅度轻微得好像只是风吹过云引起的变化。
月天清怒吼：“他们怀着那么大的希望，历经千辛万苦，不是为了一步步走向死亡！”
一道空旷缥缈的声音从不断变化的云人传出，就像经过了群山万壑，模糊得简直听不清。
但月天清偏偏听清了。
“人——都——会——死——”
人都会死，这算什么答案？！
“回去吧……不要告诉其他人。”
“你不杀我？”
云气似乎是笑了一声，“没有价值，你不过元婴而已。”
所以天道最终杀掉的只是靠自己努力，修炼到玄灵期的人？！月天清觉得更加荒谬了：最努力的人却要被杀掉，这是什么道理？
“回去吧……”
月天清感觉自己的身体在下坠。
“等等！我还有问题！为什么独独只有你在这里？”为什么我要失去那么多？
“我不回答了，你不可将这些告诉他们……”
月天清头一次从万里高空坠落。即便是青峰剑山最会御剑的剑修恐怕也不会有这种体验。
他不知道自己何时失去了意识。只知道自己再次醒来时，发现自己摔在一处田里的稻草堆上。
因为是脸朝下，所以他吃进许多稻草。他一边呸呸地吐出来，一边觉得伤心又好笑：好像自己从来没有这般潦倒过。
月天清我行我素四十年，过去的生活都顺利无比。因为虽然有些许困难，但是这都不触及他的信念之根本。
今天一朝发现世界的真相，被打得措手不及。
……原来是真的。
飞升真的是一场空，哥哥说得对。
他什么都没有搞明白，就被天道打回人间。
但他确实成了这千万年来，亿万人中最不平凡的几十分之一——八十一州靠自己努力修炼而飞升的人、受请仙贴而飞升的人，总共不过几十个。虽然这独特和殊荣没有半点用就是了。
想来，过去受请仙贴的人也是这样，他们发现真相后，想对其他人拼命嘶吼：“这个世界没有神！！！”
但实际上，其实大家都知道世界上没有神，在凡间碌碌做凡人该做的事就好。只有他一个人单纯好骗，以为世界上是有神的。而天道偏偏要这个人闭嘴，不准把真相说出来。所以后来的笨蛋们也还是前仆后继地向往天上、向往仙神的世界。
月天清把头埋在稻草里，一点也不想起来。
好累，好累。
这种做什么都没有用的感觉。糟糕透了！
从前孤身闯群魔之地，上刀山下火海，他都没有这样绝望过。就是一遍一遍地找风随肆时，他也心怀期冀。
忽而，他听见些许动静。
“娘，他还活着吗？”
“管他是死是活，你都不要靠近！”
月天清扭头，发现旁边是一户农家，一个五六岁的小孩子站在母亲身边，指着他。他摸一把脸，擦掉稻草的同时擦掉眼泪，而后对这小孩子报以微笑。
小孩子的母亲意识到这个从天上掉下来、扎进稻草堆的人还活着，而且好巧不巧听见了自己的话，连忙拉着小孩一同下跪，“求仙人不要怪罪！”
月天清猜测她其实觉得自己是妖魔鬼怪，遂而没有贸然走近加剧她的恐惧，只是道：“我不是仙人，不要跪我。我是崇德门的修士，和其他修士打架掉下来了，请问这里是哪里？”
崇德门的名头是很好用的。农妇听见崇德门便松了一口气，站起来，用手指着左边道：“这里就是寒州，旁边就是崇德门。”
月天清顺着看过去，看见巴掌大的仙池峰。
……天道的准头真是不怎么样。
谢过农妇，月天清拿出桀骨，往仙池峰飞。
小孩子看见他御剑飞行，叽叽喳喳：“娘！他在飞！他在飞！”
月天清微微一笑，从乾坤袋取出一把小木剑，用灵力送到那孩子手边，“拿去试试吧，没准有一天你也可以的。”
农妇不住道谢。
月天清御剑远去。农妇看着小木剑直发愁：“他到底是什么？那样掉下来也没死，说是仙人，但是有哪个仙人是只穿了底衣，赤脚和人打架的？”
月天清没有想到农妇会因为自己赤脚而怀疑自己。
他找了一片偏僻阴暗的小树林，默默站了一会儿。但是最后站不住，还是蹲下来。
……
很久之后，他觉得脚冷。于是他翻了翻乾坤袋，发现自己根本没在乾坤袋里放鞋。最后他用火灵力包裹自己的脚，起身，御剑往崇德门飞去。
此时黄昏将尽，到处阴沉沉一片。但远处天边还有一丝欲尽未尽的天光。
途径崇德门附近的城镇时，月天清看见人们热热闹闹凑在一起，才意识到现在似乎是除夕。他取出时辰匣子一看：不是除夕。
居然已经元宵了。
他下剑，走入熙熙攘攘的大街。
一会儿后，崇德门。
“今天街上看到那个修士，有点像已经飞升的太清君子呢。”
“你也看见啦，我还不敢相信我的眼睛呢。”
月空落途径两个灵柯谷女修，听到这对话，睁大眼，转身问道：“你们在哪条街看见他的？”
女修没想到掌门居然听见了，连忙道：“我们未曾和太清君子接触过，不确定那就是他本人。”
月空落没管她们是否见过月天清，追问道：“哪里？”
另外一个女修道：“就是崇德门东北边上的城镇，长宁街。”
月空落道一声多谢，两个女修连连摆手。
看见月空落燃掉传送符离开，一个女修道：“看来飞升也不好啊，亲人会很想念你的。”
“你说得好像我们能飞升似的。”
长宁街。
月空落在赶过来的路上乃至现在，又接到好些同门给他的传音。他们无一不是来通知自己：他们好像看见了月天清，但月空落都来不及回复了。
他透过依稀的人群，看见一个身着单薄白色底衣的修士背对他，赤脚站在冰冷的地上，正在一家灯笼铺子下看灯笼。
灯笼贩子对那人道：“仙君，我这儿都是好灯笼。您看您喜欢什么花色，我再给您找？”
那人开口，呼出白色雾气，是月空落熟悉的声音。
“这个灯谜是谁写的？”
“是大名鼎鼎的才子刀侠无静有凡写的呀，您喜欢她么？我再找找她写的灯谜？”
“这个的灯谜是？”
月天清心里有答案，但是不敢确定。他不敢相信会这么巧。
“就是说太清君子和快哉君子佳偶天成的句子啊，风月无边。您是还要和他们有关的灯谜吗？我这都有。”
月天清的声音有一些颤抖，“不用了，我就要这个。”
月天清买下灯笼，转身。
月空落已经跑到他身边，犹豫着伸出手，直到看清他的脸，才一把将他抱住。
“天清！！！”
“哥哥……”
月空落脱下斗篷给他披上，“你乾坤袋里没衣服么，穿这么薄？”
“有的，只是……”
月空落把他抱得很紧，“别说了。”
月天清微微一笑，回抱。
行人向这两兄弟投去许多视线，但两人都不在乎。月空落在自己的乾坤袋找了一圈，也没找到鞋子。遂把没穿鞋的月天清背起来。
“我以为我再也见不到你了。”
“哥哥怎么不问我为什么回来了？”
那日惊天动地的场景还刻在月空落心头，他开玩笑道：“你那天提剑的架势，不像飞升，倒像是去打架的。这不，被其他神仙打下来了吧。”
月天清轻笑。
事实和这相差不大，但事实也和这相差甚远。
长宁街又放起烟花，两人顺着不退川往回走。
靠着月空落的背部，月天清感觉自己冷掉的心又热起来。
月空落忽而开口：“你不会再去了吧？”
月天清觉得自己想要放弃，不再管了，但又觉得不甘心，最后只得模糊地嗯了一声。月空落当他不会去了，连忙道：“那就好，那就好。”
“……我感觉我明白了很多东西。”
“如果是那天知道的，还是不要和我说了，也不要和其他人说，我很怕你某一天飞上去再也不回来。”
“哈哈哈……不是那个，我是说活着究竟是什么。”
月天清如此回答，即是默认了月空落的猜测。月空落不想了解这些危险的东西，随口接话：“活着就是活着呗。还能是什么？”
“我觉得是为了荒谬和爱。荒谬使人追求极致，也使人陷入疯狂，它会引导人走入终点和毁灭。爱是不同的，有爱的人永远狠不下心，所以爱永远使得人碌碌平庸。但是爱引导人走入平静和安宁。”
月空落对此不置可否，而是道：“你那晚确实疯了。”
“所以我上去了。从某种意义上，那就是某些修士追求的极致和终点。”
感受到月空落通过背部传递给他的温暖，月天清心想：真好，这就是家人的感觉吧？只要在世一日，他们便永远不能和自己断开牵绊。就这样沉溺其中吧。装作什么都没有发生过的样子。
虽然，他还是好不甘心。
不甘心修炼的尽头就是化作虚无，不甘心自己的人生就是如此。
人生的真相就是这样荒谬吗。让他不断得到，又不断失去……
得之喜欲狂，失之悲若癫。
月空落感受到背上传来的凉意，正想问月天清怎么了，却在某一个瞬间恍然大悟，不再言语，只把月天清背得更加稳当。
两兄弟就这样，慢慢地，慢慢地走，走向归处。
作者有话要说：第三卷【君子之道】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