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晨朝会前,两仪殿。
皇帝站在铜镜前张开双臂,梁静逸正为她整理朝服,她的声音中颇含兴味:“名单?”
“是,”乐绥跪在不远处,“任漳曾交代出一份名单给臣,只是臣的病来得急,未能把其交给公主。”
“此事三司已有定论,卿如今拿着这名单给朕,是想说什么?”
天威难测,乐绥却不见慌张:“臣翻阅名单后,发现其中确然有些官员与刘家交从甚密,无怪乎世人起疑,臣以为,濮王殿下身在朝中为君分忧,刘家身为其外家,还是应谨言慎行,不可授人话柄。”
他当着皇帝的面说刘家是濮王的外家,皇帝右手轻轻一握,良久却并未责怪乐绥,反而若有所思道:“刘家确实行事张狂了些,朕亦有所耳闻,是该着人去敲打敲打。”
她转身看向梁静逸:“伯韶禁足多久了?”
“回圣人,已经一月有余了。”
“差不多了,”皇帝抬头让梁静逸给她带上冠冕,同时吩咐道,“让他去江南道走一遭吧。”
“喏。”
“另外,”皇帝微侧了侧头打量镜中的自己,“虽然吏部并无考课舞弊之事,然这真假刺史为官三十余载他们毫无察觉,可见平日何等惫懒,曹朗既然当不好这个吏部尚书,就让别人去当,正好邵远问走了,让他去御史台养老吧。”
“奴这就令中书拟旨。”
“陈逊这次的差事办得不错,”皇帝挥了挥手,捧着冕服盘子的使女便依次退了下去,“他们两父子对朕也算尽心,就让陈修筠去吏部,好好把吏部给朕整顿整顿。”
“是。”
皇帝交代完了,这才注意到乐绥还在一旁跪着:“昭儿,你还有话要说?”
“臣还有一人要给陛下举荐。”
“哦?谁呀?”
“臣病前曾往濮王府赴宴,席间王爷为臣引荐了左威卫上将军田默,田将军为人精干,臣记得圣人是青女月的生辰,今岁是圣人大寿,或将前往太|祖陵寝,臣举荐田将军即刻动身前往皇陵,为圣人打点行宫事宜。”
这话说出来,两仪殿内陷入了长久的沉默。皇帝不说话,一时间所有人把呼吸都屏住了,殿内针落可闻。
“可以,”半晌,皇帝欣然允诺,忽而又笑,“这旨意,不若便由你去颁吧。”
“臣去颁?”
“传旨,”皇帝用手一指刚被梁静逸招进来的中书省官员,“崔昭查办江南道案有功,能洞幽察微,堪当大用。擢,为中书省中书舍人,不日履职。”
皇帝此番任命众人均没有想到,乐绥与梁静逸都是一惊。
好在乐绥反映得快,赶紧再拜谢恩,正要退下却又听到皇帝的声音:“奥对了,让田默把瑞王一同带去吧。”
乐绥一愣:“喏。”
可想而知的是,等左威卫听到圣人下旨令上将军田默带队,全营前往皇陵,半年内不必换防宫禁宿卫及五府外府时,营内上下何等惶然。
乐绥传旨离开后,隐约能听到主将营帐内骤然而起的议论声,而鹤祐在身侧低声道:“他们在议论,是否是因为田将军惹恼了圣人,因而才会全营被发配到皇陵去。”
乐绥方点了点头,就听到身后传来田默的声音:“灵台郎请留步。”
乐绥回身便看到两人一前一后从帐内朝他走来,观其站位应是田默与他的副将。
田默走上前来,躬身问:“灵台郎前来传旨,定然体察上意至深,田某不知,圣人因何突然有此指派?”
乐绥眼神不着痕迹地溜过他身后那人,方笑了笑:“田将军忧国奉公、体察上意,不仅能思圣人之思,对濮王殿下亦是多有助益,圣人有此指派,将军实在无需多虑。”
田默动作一顿,乐绥已迤迤然转身离开了,而在他的身后,田默的副将如他所愿地蹙起了眉头。
鹤祐躬身抬手扶乐绥上车,嘴里抱怨道:“郎君身子本就没好全,为何不同圣人说呢?何必奔波京郊传旨,郎君的手都是冰凉的。”
“我只是,”乐绥的动作一停,回头看了看左威卫的营门,“想亲来左威卫的军营看一看。”
“郎君?”鹤祐眨了眨眼看向他。
乐绥回神,笑着拍了拍鹤祐的头,而后一借力便上了马车。
梁王府此刻还不知道乐绥回京的消息,因而朝散后仍是萧择益载他前来左威卫,此刻见他上车,赶紧拿之前送他的那件白色狐裘把人送头到脚的裹起来。
狐裘厚重,乐绥好不容易才整理妥帖,他看向萧择益的时候发现桌上正放着上次乐绥见他从蹀躞上摘下的小刀,想来方才他在营外无聊应是在把玩这柄小刀。
“这把刀,跟着节度使有多久了?”乐绥就着这个动作看了一会儿,忽然问。
“整理好了?”萧择益先递给他一杯热水,然后才回答他的问话,“这是老物件儿了,最早是我祖父的随身之物,父亲去后就传给了我。”
“它叫什么?”乐绥拢着身上的狐裘挪挪身子找了个舒服的姿势坐好。
“桃华。”萧择益顺手帮他拎起来掉在地上的狐裘一角放在位子上。
“速来听闻节度使有两把神兵,平日配止戈剑,疆场持湮息刀,止戈镇威,湮息杀人,倒是没怎么听过桃华之名。”
“桃华我一直贴身带着,甚少在外人面前真的用他。”
乐绥便问:“圣人可见过这柄刀?”
萧择益想了想:“自然见过,从前圣人与祖父一同在军中,后来父亲也佩戴过它。”
“那节度使可否把它赠予我?”
萧择益惊讶抬头看向乐绥,左胸腔中心脏猛地一跳,随机“咚咚”作响,声音出口的时候甚至微带些哑意:“什么?”
“诸万犯边而江南道案已结,吴王殿下后日便会离京,圣人却对节度使回河西之事闭口不提,然而诸万来势汹汹,我以为还须得节度使亲自回去督阵才行好,节度使若是不舍得,桃华便算暂借我,聊安圣人之心。”
萧择益听着他这一番解释,意思却根本没进心里,只是怅然一声:“啊。”
乐绥对他的心事一无所知,抬手指向他手中的小刀:“桃华为圣人熟知,又是节度使随身之物,所以我想,节度使可否将它赠予我?”
说“随身之物”四字的时候,他的眼神仍旧澄澈,而表情也十分平静,萧择益便忽然想起了乐绥的调查信札中探子所写的那一句“小殿下久居道门,而授以天子道,通晓人性但钝于俗情。”
他便颇有几分不爽地“啧”了一声,低声道:“看来仍是个奶娃娃。”
乐绥没有听清:“什么?”
萧择益笑了一声,仿佛方才无事发生,右手把桃华递给乐绥:“没什么,乐绥都是为我考虑,自然无有不允。”
乐绥便点了点头,左手一转把小刀纳入手中,随即把那柄小刀插到了自己腰侧,桃华外镶三颗宝石,倒也可作装饰之用。
他做这个动作的时候,萧择益就默不作声地看着,等乐绥放好了桃华,他转眼朝马车外看去,与此同时不动声色地顶了顶腮,而后舌尖扫过了自己的后槽牙。
乐绥方把东西收好,马车就渐渐慢了下来,车门外景铄的声音响起:“节度使,灵台郎,到宫门口了。”
两人便不再交谈。
“奥对了,”萧择益扶着乐绥下车的时候忽然开口,“我好像忘记说了,桃华是我祖母赠予我祖父的。”
乐绥握着萧择益手臂的右手一紧,被这句话震在了当场,他虽然对人之间的情感不甚了了,但仍是觉得这两次赠予之间的人物关系似乎不太合理,立刻伸手就要去取桃华。
而在此时萧择益托着他的手微微用力,把人带下了马车,然后含着笑意在他耳边道:“不过是玩笑而已,灵台郎不必当真,监门卫的人看着,此刻再摘有些晚了。”
乐绥被萧择益的快速反口弄懵了,被他带着往宫门口走,嘴里还追问:“那到底是不是老夫人赠予萧老将军的?”
萧择益又是一声轻笑,却不答他。
乐绥知道从这人嘴里听不到答案了,愤恨低声:“大骗子。”
萧择益低头闷笑,心里觉得自己扳回一城。
之后乐绥进宫向皇帝复命,便无心再纠结桃华一事了。
等他从两仪殿出来,随即便见到两个熟悉的人影由德恺引着往这边来,这是他与萧择益堪破俞伯韶秘密后第一次见他,行礼时多少有些尴尬:“给事中。”
俞伯韶顿了顿,这才回礼:“灵台郎。”
前面的德恺促道:“世子爷快些,圣人等你许久了。”
闻言乐绥反而先松了口气:“那下官就先行告退了。”
俞伯韶挑眉:“灵台郎慢行。”
等出了宫门,鹤祐才问乐绥:“郎君,为什么圣人要费心保下濮王,却又折断他这么多势力?”
“天子之威便是如此。”
“何为?”
“雷霆雨露,”乐绥看着前方迎过来的萧择益,笑道,“俱是君恩呐。”
作者有话要说:萧择益:他想要我贴身的桃华,他该不会也对我有意思吧
乐绥:河西人说话都像节度使这样满嘴跑马车吗?
不知道大家有没有观察到不能说谎的乐绥想说一些不那么符合事实的话的时候都是怎么说的,不过这可不是在教大家说谎哦(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