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尚书与杨仆射的气势可真是不得了。

兢兢业业的支持到下朝，李怀心便急忙离去，岂料刚出宫门就有人拦截了她。

随著她的转身，陆绮阳也循著视线变化看去，只见是个身穿深绿朝服，顶上同样戴着幞头的郎君。

“李郎中，怎的又走这般快？看来是不太想见到顾某？”顾员外郎调笑道。

那日与她说话的是他？陆绮阳在回忆自己发现李怀心是女子那天。

而此时的李怀心却还没有反应过来。

“顾员外郎何出此言？”

若是没记错的话，应当是顾员外郎先行疏离她的罢？以往下朝以后都会与她说道说道，只是在那天聊关于女医的事迹以后他便没再找过她，怎厨现在又反怪罪起她来？

闻言，男子却表现得似笑非笑的。

“顾某观李郎中每至下朝，便会匆匆而去，也许久未找过顾某了。”

“今儿终于觅得机会与你並肩而行，便过来看看是顾某得罪了李郎中，还是……”

“李郎中急于见甚麽人呢？”

顾员外郎的话说出来颇有一番深意，还隐隐落下了些阴阳怪气。

“??顾员外郎，莫不是有所误会了？”

“李某未曾与何人有所会，亦不大耽于这些事务。”

自上次他将那女医的事迹诉说予她，她便得以了解到顾员外郎下朝后热衷于赴会。

尤其是其他官员私下设的宴会。

得知后她虽觉不解惊讶，却并未对此道出自己的所思所想。

初任官之时，她未尝不被邀请参与这些宴会，亦知道这些是被拉拢巴结之征象，故而都会果断拒绝。

作为天下人之官，只须将份内之事办妥，又何须与他人结成一党，成为党中被丰满的羽毛呢？

因此，她惊异于顾员外郎的选择，更惊异于他对她的不了解。

他怎麽会觉得自己是要私会其他官员？

然而，待李怀心解释过后，顾员外郎的脸色却更加不悦，脸上的笑容都稍微僵硬了些。

“不耽于这些事务？”他低声覆述，而后未发一言。

眼前的郎君，堂堂一个八尺男儿，体魄魁梧壮实，却因着这一幞头与官服的束缚而显得略为滑稽。更可笑的是，他也被这幞头蒙蔽了双眼。

李怀心并未看清，可她一旁的陆绮阳却是看得一清二楚，即便不知他们二人有何纠葛，可这位郎君捏着笏板的力度实属夸张。

板上隐隐有裂开之兆。

也是，毕竟从他身穿的深绿官服看来，前者比女郎的浅绯可要再低上一等，只是个从六品官而已。

官员之间的明争暗斗，于上品官中多见，于下品官里也不少，趋炎附势可是常有之事，但身陷泥沼里的人又怎会容忍李怀心这朵清莲的存在？

不耽于这些事务……呵。

好一个自珍自爱的清正之官啊。

死死盯着眼前之人，他的目光是这般的澄澈，如同一面照妖镜将自己的丑陋照得一乾二淨。此人由初识之时便已然如此，始终如一的坚守着他所谓的正道……本来顾员外郎是这般认为的，这也是他最近远离李郎中的原因，对他而言这种人无足轻重也就不值得为此而花时间。

但他却是万万没想到。

“李郎中的伪装未免太过于完美了，反而不真实。与其一直装呆，你何不承认了它？”顾员外郎的话伴随着冷笑，只字从跟缝中挤出。

“顾员外郎这话便有失偏颇了吧。”即使李怀心再迟顿，此刻也察觉到来人有蹊跷。

她皱起眉来，殊不知这个反应更是在男子火头上又浇起了油。

又是这个表情，他最讨厌李郎中的一点，每当他说了些与金钱名利相关的事情，他都会露出这副表情。不论是得知他赴官宴也好，评价那个愚蠢的女医也好，抑或是现在……都让他无比的烦厌，似是他做了些十恶不赦的事般。

他们明明是沆瀣一气。

不，不对。人家可是位志向高远的清官，而他呢？他又是甚麽？他只是在泥潭中浮沉，靠吃肮髒污泥赖以为生的小鱼，与他相提并论便是自降身价。

如此一来，这麽说之前的他更是身在福中不知福。

思及至此，他的神情更是狰狞。

“把人耍得糊里糊涂的感觉很好吧？”

他之前怎麽就看不穿李郎中的伪装呢？

可笑的是自己一个劲的缠上去，却无法由后者身上获得任何益处。

他在其他人面前卑躬屈膝，对于他人的私下的邀约丝毫不敢拒绝，为的是甚麽？

不就是求一个更上一层楼的机会吗？爬向山顶的至高处又有甚麽不对？为了接近那位陈大人，接近那权利的巅峰，他可以不择手段。

这可是家族的诂训，只有不择手段往上爬，他们这个没落的世家才有盼头。所有的希望寄予一人身上，为此他也必须向上爬。

每每他下朝以后，都会到各种宴会，与他人各种“论道”，即便喝到酩酊大醉也不敢忘了使命，就算要他撞破头，也要换得一分清醒以问得其他人所知之一二。

没错，他的努力往往只能换得一、二分的回报，但没有关系，他可以等，他可以忍。

这种应酬在远离李郎中以后，便更加多，但仍旧满意，至少光阴不会耗费于前者身上，他觉得值当。

终于，在辛苦的付出以后，他获得了应得回馈。

昨晚那位大人回应了他，终于愿意见上他一面。

顾员外郎晓得，自己只是个从六品的小官，暂时还不成气候，但只须点时日，璞玉必能磨成美玉，只要……只要陈侍郎愿意重用自己。

他极力地游说对方，去赏识自己，自己有甚麽样的价值。

不怕赃，不怕累，也不怕做腌臢事。

然而，陈侍郎却在他毛遂自廌之时，打断了他，说出了一番足以令人心停止跳动的话。

“本官此次前来谒见你，非是要拒绝你，然而你又怎可越过自己的上司？李郎中便是你的上司，他与我亦是多有联系，你多次绕过他而叨扰别的官员，属实不怀好意。”

“在下之人不忠，在上之人岂敢乱用？”

“本官言尽至此，你莫要再生是非，否则本官有的是法子。”让你不知不觉的被抹除。

后半句话並未道明，但顾员外郎却从他如冷刃般锐利的眼神中明了了后者的想法。

只不过他已然顾不上爬升之路被截断一事，满心满眼都是陈侍郎刚才说过的话。

──李郎中便是你的上司，他与我亦是多有联系。

原来……他甚麽都知道。

那个他以为清白的、因无用而被他所抛弃的李郎中，早已搭上了关係。

可李郎中却扮作无知愚昧状，演技浑然天成，直惹得他鄙夷。

他才是真正被抛弃的那个，永远被他表面正直无比的道貌岸然所欺骗，出仕的数月以来跟在他的身边却一点有用的情报都无从得知；反而是他，为了反覆的试探和无休止的讨好而将自己所有的隐秘公之于众。

完全成了笑话，升官之路也被彻底截断。

一切都拜他所赐。

可事到如今，他还是露出了那副模样以示众，在他已然知道自己绕过他而拜见陈侍郎之后，仍然如旧。不论是得知他赴官宴也好，评价那个愚蠢的女医也好，抑或是现在……

都让自己觉得如此烦厌、如此可恨。

他败在了自己最看不起，最鄙夷的人之手中。

“呵，李郎中不愿意承认也无甚问题，你只消告诉顾某，与陈侍郎有无关系即可。”

顾员外郎死死的盯着眼前人。否认吧，你否认吧，你不是最擅长这种事了吗，他想。

可情况又一次出乎他意料之外，李怀心只是稍加思索了下，便应了他的话。

“是，李某与陈大人确实相互有所联系，可这与顾员外郎又有甚麽干系？”

......他承认了，他想。

可是心中的怒火竟然被闹得更为猛烈了，为甚麽承认了反而没有否认那般顺眼呢？

被极力压制着的窒息感无一不向他表露原因。

李郎中是在炫耀，是在狠狠的奚落，他被击溃了，被击得体无完肤、落花流水。

下的当真是一手好棋啊，李郎中。

紧咬牙关，顾员外郎再次冷笑一声。

“好得很哪，好得很哪，李郎中。”

“是你胜了。”第一次，他也不用谦词了，像是承认了自己的败笔。

说完，他便一人独自离去了，再也没睄过李怀心一眼，徒留后者立在原地。

而被对方记恨着的“李郎中”本人，仍然不在状况内。

看着她呆呆的样子，总感觉有只无形的手在替她挠头、擦掉额上泌出的汗，陆绮阳心底一叹，不禁怀疑起她是如何充任的九品官。

虽然她是破例被收录的吏目，但即使是她也无法逃开校考，那真正靠自己成功出仕的人便更是如此。

依她想出来的禁榷令的改动，笔试欲过自然是轻如易举，只是这人是个死脑筋，又如何过得了被吏部醛选那关？醛选看的可不仅仅是才情，或者是背得再熟悉不过的经文；而是校验官员们通晓人情世故、中庸之道与否。

不过……下品官员的升迁考校是由吏速的陈侍郎负责……再加上女郎方才承认顾员外郎所说的话，她便忍不住又想了起来，她当真与陈侍郎有所牵连？

陈侍郎……是她曾经在梦中遇到的那个吗？

想到这个可能，如有刺梗喉，陆绮阳说不上来自己的情绪。但看向此刻还是傻傻站在原地的女郎，再忆起昔日见到她所写的施措，也不会单纯的认为她是趋利之人。

能够让她化为蝴蝶，入梦相见之人，又怎会是个佣俗之人？

固中可能有误会罢，她想。

只是这个顾员外郎的恶意，却是千真万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