松亭是沿海城市，即便已经进入九月份，天气却仍旧潮湿炎热。

少年人轻便的短袖短裤换成厚重的迷彩服，穿在身上，浓烈的热浪一下从脚底窜到心口，令人烦不胜烦。

大学新生的军训如约而至，如无意外，这将是许多人一生中，关于部队和训练的最后一次体验。

主席台上，学校的各级领导为了配合即将军训的孩子们，同样没有遮蔽地站在烈日下，正在讲话的人是仁序的校长，老生常谈的讲话内容，并没有人真正在意。体质弱的学生随着讲话时间的流逝开始摇摇晃晃，校医时刻关注着，一旦有人不支，立刻送到太阳伞下休息。

又过了半小时，各队伍终于迎来了教官，为期两周的魔鬼训练正式开始了。

程知筠班上的教官，看起来才二十出头，比起这些学生大不了多少。他身高腿长，皮肤黝黑泛红，看上去不苟言笑，非常严肃，但是面对着全是女生的队伍，他似乎有些害羞，脸看上去甚至都红得更明显了。程知筠索性离开了操场，让年轻的教官放开手脚去收拾这些没怎么吃过皮肉之苦的孩子们。

所谓军训，逃不过的一项训练内容就是站军姿，随时随地站军姿，这对于钟余来说算是轻松的，她自小喜欢运动，体格不弱，注意力也很容易集中，只是站军姿本身就是一件基础、磨性子却极其无聊的事情，相信这些学生里，也没几个会享受这事儿吧。

当钟余看到程知筠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朝办公室的方向走去，纤细的背影映在自己眼睛里，心中不由得对她上课的样子有些期待。

但是钟余也没有想到，在她的军训过程中，最忙的事情竟然是和教官一起扶同学去休息和医疗点，连她的舍友们也陆续倒下。

程知筠从自己班上第一个学生晕倒开始就频繁来探望。这火热的天气，令她有些心疼这些孩子，也叹太阳不知自觉，不该它发威的时候却这么厉害，真是不近人情。

几天之后，学生们除了站军姿之外，慢慢开始踏正步、走方阵、学军歌，休息期间，还会听到很多人开始唱“雨神”的歌祈雨，算是苦中作乐。

不知道是不是全体大一新生祈祷的力量太过强大，军训第七天下午，松亭终于迎来了一场爽快的倾盆大雨，学生们也如愿在宿舍痛痛快快地睡了个够，当钟余睁开眼睛的时候，宿舍里一片漆黑，寂静无比。她拿起手机看了一眼时间，已经接近七点，幸好今天晚自习也取消了，其他几人依旧睡得很熟，钟余不忍心吵醒她们，决定自己去买点吃的回来。

她完全没想到会在食堂碰到程知筠。

“程老师好，这么晚了，您也还没吃饭吗？”钟余走近打了个招呼。

程知筠抬头看了一眼，原来是钟余，看着她手上大大小小的打包盒，心中了然：“嗯，刚做完手头的工作。你这是给室友带的？”

“是啊”，钟余说：“她们这几天都晕倒过，我体质好一些，就顺手打打饭，省得他们跑下来了。”

程知筠点点头，心想要是每个宿舍都能这么和谐就好了，一周时间而已，她就已经收到换宿舍的申请了：“要不要一起吃？”她想了想问。

钟余一愣，显然是没有想到程知筠会做出邀请，但她也没有想太多，露出一个大大的笑容愉快地接受了：“好啊！”

程知筠很喜欢她的笑容，像是被感染了一样，也笑着说：“那你找个位子坐下，我去买了就过来。”

钟余点头，向她示意了一下方向，便自己走了过去。

天气还热，室友的饭菜也不会凉，于是她拿了餐具，一边吃自己的炒饭，一边等程知筠。

程知筠端着自己的饭菜过来，钟余递过擦拭干净的餐具，对方礼貌道谢，安静用餐，两个人都不怎么说话。

“程老师，您研究的是古代文学什么方向呢？”最后还是钟余忍不住好奇，便主动问。

程知筠停下正在夹菜的手，看着她回答道：“先秦秦汉，现在暂时是这个方向，但是未来应该会涉及其他。”

钟余点点头不再说话，探讨私人话题显然不礼貌，而想再讲些什么专业的话题，钟余一个刚刚进入大学，连专业课都没上过的新生，自然也还没到这个程度。

“你喜欢这个专业吗？”

钟余闻声抬起了头，面前人专心地吃着些蔬菜，米饭很少。

“喜欢的，我父亲是语文老师，从小就受他的熏陶。”钟余实话实说。

“那很好啊，我父亲学物理，母亲学医，他们多年浸润在理工科的思维和逻辑中，对于中文这个纯文学的专业，理解比较少。”程知筠的语气很平淡，她说好也并不会让人觉得有多好，只是在陈述一个事实，而并不是表达一种态度，或者情感。

钟余笑着说：“我母亲是学绘画的，可能文学和艺术是相通的，倒是比我父亲更能理解文学的浪漫。”

她从小在父母恩爱的环境里长大，小时候总会觉得自己是个意外，长大之后才慢慢明白，这种氛围是多么难能可贵。程知筠说起自己父母的职业，一个医生一个物理教授，想来家风必定严谨肃然，且医生那忙碌的工作状态和始终需要随时响应的工作性质，大概也让她很少能够得到父母的陪伴。

程知筠眼睛里突然迸出了些惊喜的光芒：“艺术家。”

钟余摇了摇头说：“她一直说自己是个永远都在学画画的学生，只是做着自己喜欢的事。”

“你妈妈是个很棒的人。”程知筠了然，能够坚持自己的喜欢，最是不容易。

“程老师也是个很厉害的人，博士啊，简直太让我崇拜了。”钟余毫不掩饰自己心里的想法直接说了出来，说完却又脸红了，她从小到大脸红的次数加起来，可能都不及这几天时间多。

程知筠有点不好意思，从小到大夸奖听了不少，像这样直白简单又热切的，倒是第一次：“谢谢你，但是我只有少许助理教学的经验，在班级管理工作上是头一遭，实在不是很擅长，需要你多多帮忙。”

钟余神色认真地道：“您放心，既然选择了做，我就一定尽全力做好。”

简餐完毕，程知筠和钟余一起离开食堂，却不料雨又下了起来，钟余看了一眼暗沉的天，心想刚才要是不偷懒，愿意拿一把伞的话就好了。

“你没带伞，我送你到宿舍吧。”清润的声音在钟余耳边响起，她抬起头，正好与程知筠的目光交织在一起，看到了对方眼中的温柔，她突然觉得，这个懒偷得也不错。

钟余也不矫情，朗声应道：“好的，那就麻烦老师了。”

宿舍不远，两人并肩走着，雨点淅淅沥沥地打在伞面上，“啪嗒啪嗒”，声声入耳，连脚步都不自觉地跟着雨点的节奏迈进。

程知筠将钟余送到宿舍楼下，天黑有雨，宿舍楼亮着灯但是楼道里并没有人，太安静了，安静得吓人。

“谢谢老师送我回来，您回去路上小心。”钟余对麻烦还不相熟的老师送自己一趟这件事，有些不好意思。

程知筠点点头，与她打了声招呼就转身离去。

不知道为什么，钟余心中一动，轻声呢喃：“老师安全到家之后发个微信哦。”她的脸蹭一下红了，前一秒还在担心自己麻烦了不熟的老师，后一秒又似乎有些越界，尴尬极了，只好暗暗祈祷程知筠的听力被不住的雨声骚扰，没有听到自己的话。

谁知，程知筠轻笑一声，温柔的声音在静谧的楼道里响起：“好的。”

她果然听到了。她不会觉得自己多事吧？但是她的声音太温柔了，应该没有这样想吧。

钟余脚步轻盈地走在楼梯上，心里响起了比雨声更加密集无序的鼓点，甚至在进宿舍之前，她靠着墙冷静了许久。

怎么回事？

此刻的心有些飘飘然，果然是因为“爱美之心”，被她完全吸引了吗？钟余甩了甩脑袋，似是想把这些纷乱芜杂的心绪抛到九霄云外，她绝不愿意承认自己是个肤浅到只看脸的人。

也许是太阳公公收到的暗示明示实在太多，竟然连着下了一夜的雨，等到再次放晴的时候，热气在雨水的冲击下升腾，却变得更加闷热，走在路上到处都是抱怨声。

钟余这些天训练一点不落，时不时跑前跑后帮着教官安置同学，下雨的时候为了让生病的室友好好休息，主动承担了打饭，打扫卫生这些琐事，自己还没发现身体有什么不适就直接倒下了，连操场都没能走到，后来想起来实在是太丢人了。

钟余醒过来的时候已经日上正午，好好睡了一觉之后果然精神很多，正在她饥肠辘辘并考虑是不是要下去吃个饭的时候，宿舍门突然打开了。

第一反应是室友们中午回来休息了，但是当她的目光聚焦在推门而入的那道身影时，她以为自己在睡梦中还没清醒。

是程知筠，她今天格外好看，藕粉色的雪纺衬衫和烟灰色的裤子将她的气色衬得极好。

“你醒啦，好点了吗？”程知筠看她醒了，似乎松了一口气：“你晕倒了，今天会操走位排练，会放得晚一些，我担心你饿过头会更加不舒服，就问你室友拿了钥匙过来看看你。”

钟余惊醒过来，原来这不是梦，她急急地下床：“麻烦老师了，我没事的，谢谢您特地跑一趟。”

“不用这么客气，你是我的学生，我关心你是应该的。”程知筠道。

她一边打开带来的袋子一边说：“你先洗漱一下吧，我给你带了点小米粥，还有一些清炒的蔬菜，校医说你得吃清淡点。”

钟余有些局促，愣愣地看着程知筠，这老师也太好了吧，她心想。

程知筠放好饭菜之后，见她迟迟没有动静，觉得可能是自己在这儿，让人不自在，便柔和地说：“我先走了，你趁热吃吧。对了，你室友已经跟教官请过假了，你今天可以休息，不用去训练。”

还没有等钟余反应过来，程知筠已经离开了宿舍。

她吃着程知筠带来的清粥小菜，心里有些异样的感觉涌动，从宿舍里看出去，天依旧阴沉沉的，但她却觉得此刻阳光普照，心底有一颗小小的种子，挣扎着想要破土而出。她想了想，找出手机给程知筠发了消息【谢谢，回头我请吃食堂。】

她发完消息之后本没有期待会有回应，但是很快手机就震动了，打开微信，是程知筠发来的【那你快点好起来。】甚至配上了【大笑】的表情。

钟余心情大好，把所有的食物都装进了肚子里，还有些意犹未尽，下午她就精神抖擞地出现在操场上，继续训练。

“钟余，你好点了吗？”苏绎心看见她走过来就问，顾君迟和叶时青也凑上来，她们中午没来得及回宿舍，对于钟余的情况相当关心。

钟余看着她们，心里有点感动，说：“嗯，我没事了。”

钟余错过了上午的方阵训练，这会儿格外认真，毕竟是要会操表演的，不想最后一名就马虎不得。

程知筠担心班上的学生，时不时就从办公室到操场转转，为了不影响他们正常训练，经常远远看着。她刚下来想看看下午的情况，就在人堆里发现了钟余，钟余似乎也感应到有人看着她，视线交织在空气中，程知筠看到女孩微笑着的红色脸庞上，眉目清朗，神采奕奕，还对着自己点了点头，一点都看不出晕倒过的痕迹，也就放心下来。

接下来的几天，热烈的阳光没有再缺席，适应了训练强度之后，晕倒的人也越来越少。

军训的最后一天，操场上是一支支整备完毕的方阵，学生们的脸庞一扫因痛苦的军训而带来的沉郁，一派英气，生机勃勃。主席台上，正装出席的校领导们也都在烈日中等待会演开始。

方阵一个一个走过，终于轮到钟余她们所在的方阵：“中华之文，仁序之魂，誓以中文，振振为闻！”口号响彻云霄，豪言壮语无畏无惧，如少年人张扬热烈的青春。

程知筠在主席台上听着她们的口号，忍不住有些莞尔，这个口号喊出来真是霸气十足，骄傲至极。

这个口号是钟余起的头，说是就算声音及不上，阵势也绝不能输给全是男生的理工科学院，得到了一致赞同。短短十六个字掷地有声，既表明了身为仁序中文学子的骄傲，又展现了未来志向，气势如虹。

所有学院方阵队列行进完毕，中文1队和机械工程2队并列第一，实至名归。

军训顺利结束，初入大学的兴奋感却没有随之冷却，且随着和周围的人越来越熟悉变得更加躁动，钟余作为班级负责人，大家的盛情难却，于是她开始组织班级的第一次聚餐。

【要不要喊上程老师一起？】突然，有个男生小窗钟余。

她一愣，回道【你问下男生的意见，告诉我一声呗。】男生留下一个【好嘞】就闪了。

钟余放下手机，问室友：“叫上程老师，你们觉得怎么样？”

“好啊好啊，程老师温温柔柔的，没有老师的架子，叫她一起吃饭大家也能熟悉一下。”叶时青兴奋地表达了赞成。

另外两个也是一样的意思，钟余笑着说：“好，那我出去一下，问问其他人意见，程老师在群里，也不好直接问。”

毫无意外，程知筠是十分受学生欢迎的。钟余想了想，决定当面去邀请，而不是通过手机询问。

刚刚军训结束，没什么着急要做的事情，程知筠看了看窗外的天色，觉得差不多可以回去买个菜做饭吃，可不能再懒了。刚关了电脑，办公室响起了敲门声，顺便探进来一个湿漉漉的脑袋，很明显是洗了头还没干，那人脸上也泛着绯红，很可爱，程知筠忍着笑说：“有什么事情里面来说。”

钟余眼睛快速地扫了一眼办公室，除了程知筠在并没有别人，暗暗松了一口气。

她走近程知筠，眼睛里有闪闪的光，程知筠也盯着她，在阴凉的办公室里，她身上的热气更加明显，热烈得都扑过来了。

“程老师，咱们班准备聚餐熟悉一下，我是代表班级同学来邀请您的。”这句话说得天衣无缝，完全不给程知筠提出“学生聚会老师去不太合适”之类借口推辞的机会。

钟余像是猜到了程知筠的心思，紧接着说：“老师，大家都很欢迎您的，我们刚刚升入大学，虽然经过军训都熟悉起来了，但真正的大学生活，我们其实还未接触到。大家都有很多的好奇和疑问，希望有个放松的环境能多听您讲讲。”

程知筠心想，这倒也是，心里有些松动，但是还有个原则性问题：“好，那我去。不过呢，结账要算我一份，老师可不能占学生便宜。”

钟余爽快地答应了。

约定了时间，程知筠便悠哉地在办公室等钟余发地点，又不用做饭了。

程知筠的眼睛飘到办公室门口，想起刚才钟余刚才的样子更觉可爱，突然对这一年有了更多的期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