训练加上住院，钟余已经两周没有回家了，在徐女士多次电话轰炸之下，周末安安心心赖在宿舍的计划完全泡汤。

周六九十点钟，地铁车厢里拥挤得不像话，一回到家钟余便躺倒在了自己的床上，还幼稚地打了两个滚，果然还是家里的大软床舒服。

“姐，你回来了？”门口传来敲门声和询问声。

钟余走过去开门，便看到男孩一身家居服站在她门口，问：“你竟然在家，今天早上没有课吗？”

一边说着一边走到书桌边坐下，温笑寒跟着她进门，说：“没有，只有一堆试卷。”

钟余点点头，手机却响了起来，一看竟是两个月不见的好友，心中雀跃，打招呼的声音都透露着浓浓的热情。

傅期然和宋攸宁是她从小一起长大的好友，住得近又一路同班，直到高中毕业考上大学，大家才各奔前程。如今两人都在新北读书，互相照应，钟余则留在熟悉的松亭，十一假期两人回家而钟余却去了新北，愣是没能见上一面。

谈得热络，放下电话喜悦依旧。

“他们昨天晚上来过，特地没告诉你，想给你个惊喜来着。”温笑寒在一边道。

钟余笑着道：“然然说，晚上一起出去吃饭。”

温笑寒点点头，早有预料道：“好，我已经跟爸妈说过啦，他们都知道的。”

临近中午，徐女士优雅地踏着高跟鞋，双手提着一堆菜回到了家，见到两周没见的女儿，迎面就是一个熊抱。

“妈！您这也太热情了，我承受不住啊！”一边叫喊着一边跑走，毫不顾及脆弱的妈妈受伤的小心脏。

徐女士放下手中的东西换鞋，嘴上还念叨：“你个没良心的小东西，妈妈都想死你了，也不知道你怎么这么忙，都没时间理我们。”

“哎呀妈妈，我这不是回来了吗，我来择菜好不好？”钟余难得地撒着娇道，一边看戏的温笑寒打了个冷战，迅速跑回房间。

母女俩在厨房一边闲聊一边做饭，五菜一汤精彩呈现，钟南图下课后也踩着饭点回到了家里，一家人终于又聚在一起，其乐融融地享受了难得团圆的午餐。

“乐乐，你们程老师最近好吗？”妈妈的话让钟余一愣，不明就里，她接着道：“她对画画感兴趣，我喜欢。”徐女士真是对每个喜欢绘画的人都有着充分的好感。

钟余夹了一块糖醋排骨放进嘴里，含糊不清地说：“挺好的啊，她说今天有朋友来，让我推荐餐厅来着。”

“就是你们的辅导员？”钟南图少见地插嘴问道，自从上次去过一次画室之后，自家夫人就一直念叨乐乐的辅导员如何如何有气质，长得好看，温温柔柔，倒是令他也有了个好印象。

徐映澄点点头，又说：“乐乐，程老师有空的话，那就邀请人家多来画室，我可以教她打打基础。”

听到妈妈让自己多邀请辅导员，又想到那天的茄子事件，钟余觉得有些脸热，状似随意地点了点头。

吃完午饭，照例是孩子们收拾残局，爸爸妈妈喝茶看电视。

“爸，晚点我跟您练会儿字呗。”钟余想起被自己荒废的书法，有些难为情。

钟南图抿了口茶，并不在意地说：“好，我们午休一会儿，你自己先玩着。晚点到书房找我。”

孩子们无语，要不要这么秀恩爱啊。

钟南图到书房的时候看到桌子上满满当当的练习纸，再看看沉心练字的女儿，笑意从脸上溢出，他静立在一边看着，直到钟余完成最后一笔，才走上前去，帮她一起收拾。

“爸爸。”钟余看到来人，有些心虚地笑道，她知道自己荒废了许多，在父亲眼里一定是惨不忍睹了。

钟南图拿着一张张宣纸细细端详，慢慢地道出一些需要注意的地方，并亲身示范，父女俩认真研讨的氛围浓厚如常。

转眼间日头将要落下，钟余看着经过父亲指点后进步不小的方块字，满意地点了点头。

“爸，我上大学之后，写字方面确实落下了很多。”钟余明白，但是有太多的事情需要她花费时间和精力去处理，她实在是有心无力。

钟南图取下鼻梁上的眼镜，仔仔细细地擦着，边说：“乐乐，你上大学了，时间分散，不能再像过去那样系统地练习是很正常的，如果你并没有像爸爸一样把写字当作一生的追求和乐趣，完全没有必要这么在意，练字贵在沉静，你有这个心，不丢了就行。”

钟余想着父亲的话，确实，自己完全没有想过要走书法这条路，何必这么在意，不丢掉热爱书法之心，每次写字认认真真对待就可以，何必过分苛责自己。

“乐乐，然然和小宁来了。”听得喊声，钟余回过神来，便往外跑。

果然，钟余一开门就看见好友站在客厅里，正含笑看着她。一步并作两步，钟余一把抱住傅期然。

“然然，你又变漂亮啦！”抱完之后仔细打量好友，傅期然原本就长得漂亮，眉目清秀，皮肤白皙只是基本，有着洋娃娃一般的五官，上大学后身边的女孩都会化妆，傅期然也不例外，此刻淡淡的妆容更显得她光彩动人，有种成熟的风采。

钟余又看向一边的男孩，那人正笑着看她们，她问道：“阿宁，你怎么剃了个平头？”

宋攸宁从小就长得高，一向喜欢玩滑板，肤色是他们这群人里比较黑的，不知道什么时候剃了平头，看起来更加硬朗。

宋攸宁露出一个大大的笑容，摸了摸自己的脑袋：“军训的时候觉得太热就剃了，然后发现好像蛮适合我的。”

三人寒暄了许久，温笑寒也做完试卷从房间出来，两个大男孩一见面就“hey bro”，十分亲昵，想来平时微信也没少联系。反而钟余和傅期然，忙到昏天黑地，两个多月聊天次数寥寥无几。

和家长打过招呼之后，四个人便出发去吃饭，今晚是注定一夜畅聊，醉也不归。钟余对喝酒并不热衷，却也喜欢愉情小酌。

四人来到吴丰区最大的商业广场业百中心，周末人满为患，幸好宋攸宁已经提前预订了位置。宋攸宁熟门熟路，四人进了知味小筑的包间，点好酒菜。

入松，也在这附近。当时给程知筠推荐，自然是选择了自己熟知的店，也正是吴丰区，钟余暗暗地想着。

好友相聚，快乐冲走了所有其他的思绪。三人杯中红酒氤氲出温暖动人的气氛，温笑寒一个人喝着果汁，有些遗憾。大学里的趣事、琐事极多，高中的烦恼也不少，四人虽有一级的差距，倒也没有什么隔阂，任何话题都能聊。

一瓶红酒很快见底，三人都有些微醺，宋攸宁拿着酒杯缓缓起身，钟余疑惑正要出声，却被身边那人白皙的手掌按住。

宋攸宁虽面色泛红，语气却郑重异常道：“乐乐，笑笑，我和然然在一起了。”

钟余一愣，与同样有些惊讶的弟弟对视一眼，又看向好友，此刻她脸颊上泛起的红晕，显然已经分不清是因为酒精还是害羞。

因讶异而带来的沉默只是一瞬，然后便全然是感动，道：“家乡见知己，知己已成双。没有比这更好的事情了。”

说完，她站起身来，端着酒杯对二人说：“阿宁，然然，你们是我最好的朋友，你们在一起真是太好了，我祝福你们！”

说完酒杯碰撞间发出清脆好听的声音，仿佛也在热切地祝福年轻人的爱情，三人一饮而尽。

温笑寒看着这场景，心中一暖，换掉杯中的果汁，倒了小半杯红酒，也站起身道：“阿宁哥，然然姐，我也祝福你们，一定要开心幸福。”同样一饮而尽。

四人笑着坐下，告诉温笑寒不准再喝，又聊起两人相恋的过程，钟余数次警告宋攸宁，不准欺负然然，平头小哥忙不迭地答应，方才作罢。

聊天喝酒，不亦乐乎，四人直到将近十点才从包间出来，准备去下个点。

温笑寒喝了一小口不至于有什么反应，另外三人虽然喝得不是太多，但是红酒上头，两个女孩子脚步有些不稳，至少直线是走不了的，一个慵慵懒懒地靠在男朋友怀里，另一个被弟弟搀扶着，慢悠悠往出租车停靠点走着。

好巧不巧，被程知筠看了个正着。

郑言初工作结束赶到松亭已经快七点，程知筠直接约她在餐厅见面，在“入松”坐定，郑言初打量着周围的环境，点头赞道：“不错嘛小年年，看来对松亭是很熟悉了，融入得不错。”

程知筠见到她，从上到下打量一番，好友飞在国外近半年时间，在著名的阳光之城，黑倒是没黑，就是又瘦了些。郑言初骨相极好，有种东方传统美人的感觉，加上身高腿长，身量轻盈，气质外放凌厉，远远望去，倒有种顶级超模的气质。

程知筠笑道：“这是一个本地学生推荐的，我哪里来的闲情逸致。”

“那至少和学生相处得很好，这样我就不用担心你了。”郑言初实际上只比程知筠大几个月，这语气九成是从她老师，也就是程知筠的母亲那里学来的。

程知筠无奈地摇头，笑着问：“言初，你看起来状态不错，快交代一下。”

郑言初与程知筠是截然不同的两种美丽，程知筠是温柔的细腻的，而郑言初是带有侵略性的野性的，性格也如此。

但是此刻的郑言初，敛去了嘴角的笑意，眼神里却是藏不住的快乐随着眼波流转，温柔动人至极，她嘴角含笑，朱唇轻启道：“我和阿措在一起了。”

程知筠其实是没有愕然的情绪的，她甚至松了一口气，鼻头微微一酸，最后端起酒杯笑着对郑言初说：“十三年了吧，祝贺你。”

郑言初也端起酒杯，轻巧一碰，两人都一饮而尽，对视间满是轻松的笑意。

“你什么时候把人带出来见见？”程知筠询问，对那个人她只有满满的好奇，到底是个怎样的存在，能让骄傲如女王一般的郑言初追逐这么多年。

郑言初笑道：“哪有这么快，国外的工作还没有结束，回不来啊。也许过年的时候吧。”

程知筠点点头，心中有些怀念。即将跨入三字头，都忙碌着自己的事业，大学时期短暂美好的闲适去而不返，真是羡慕学生们啊。

蓦然间，钟余那小太阳一般的笑容浮现在脑海里，令她心头微颤，回过神来更是惊诧，自己怎么会想到她呢。

“嘿！”被身边人的大声叫唤惊醒：“你想什么呢？”

程知筠迅速回过神来，声音平静地道：“没有啊，我就是有点怀念咱们大学时候的生活了，无忧无虑自由自在的，多好。”说完，眼神中突然有一丝黯色闪过。

对面的挚友怎么能不发现程知筠这一刻的反常，轻声问：“你还没放下吗？”

“怎么会。”程知筠清浅一笑，笑容里并没有沉郁，也没有温度：“我只是有些后悔和不甘心而已，其他的情绪却是没有。”

“没有人可以估量人心，你不必太过在意。”郑言初轻声安慰，她自然知道好友的心事。

“你放心。”程知筠眼神坚定，不必质疑。

两人许久未见，有无数的话题和近况要聊，在入松吃到近十点，程知筠邀请郑言初今晚在她那里留宿，而郑言初却说已经在机场附近订好了酒店，一大早就要飞回新北，于是两人出了商场，正准备道别各自离开。

程知筠看到了脚步踉跄的钟余，身边还有一个男生搀扶，她皱眉了。郑言初很快就打到了车，两人的道别显得有些匆忙，却正是她所需要的。

她往钟余的方向走去，其实节假日，她不应该管这么多的，却还是向着钟余的方向去了。

近前才看清，那是两男两女，个个年轻漂亮。扶着钟余的男孩虽然也高高大大，但脸庞还有些稚气，突然间，程知筠想起钟余提起过自己有个弟弟，眉头微松。

两个男孩艰难地扶着女孩，正准备上车，程知筠加快了脚步，喊道：“钟余。”

车边的人显然都愣了。

钟余的脑子尚算清醒，她听到熟悉的声音，身体僵在了原地，眼神看向音源，浓浓的笑意浮现在醉意满满的脸上：“程老师，真巧啊！”声音不似以往的清亮，有些鼻音。

程知筠上前，看了看她和另外三人，问：“你喝酒了？”

“对啊，今天我的两个好朋友从学校回来，我们好久没见了，开心就多喝了点。”钟余看着面前的人，想起是她介绍的入松，遇到也正常。

她直起身子，对程知筠又介绍道：“老师，这是我弟弟温笑寒，这两位是我发小好友傅期然和宋攸宁。”

程知筠听得她的介绍，沉下去的心便松快起来，心道还好，便微笑着打招呼道：“你们好，我是钟余的大学辅导员，程知筠。”

“程老师好。”另外三人立时毕恭毕敬地打招呼。

程知筠被她们的认真弄得哭笑不得，笑容更深了，说：“我不是你们的高中老师，不用这么害怕。”

四个孩子突然意识到，有些不好意思，对视间有一丝尴尬。

“你们这是要回家了？”虽然有两个大男生照顾着，程知筠到底还是担心他们的安全。

其他三人都不出声，看着钟余，她有些无奈，可真是好样的呢，她硬着头皮道：“没……我们定了一个通宵的私人影院，准备去看看电影聊聊天。”

她隐约见到程知筠的眉头锁得越来越深，就补充道：“跟家里都打过招呼，我们爸妈都知道的。”

程知筠很想劝劝，却没能开口，即便还是未出社会的孩子，但都是成年人了，而且人家的家长都知道，并没有反对，自己没有任何立场。

良久，程知筠松了眉头说：“那你们注意安全。”说着，便帮忙打开车门，让他们上车。

钟余坐进车里依旧看着程知筠，久久地，轻声说：“老师您放心，我有分寸。”

两人的目光胶着在微凉的空气里，程知筠听到她的声音里传递出的小心翼翼，心里明白这孩子的意思，终于，她露出轻轻浅浅的笑容。

“我相信。”程知筠声音很轻，却很温柔：“你们去吧，小心点就好。”

“程老师再见。”其他三人礼貌道别，钟余没有说话，眼神就定在她身上。

十一点多，程知筠回到园区的家里。

屋内一片漆黑，她没有开灯，站在沉静的黑暗里，掏出手机。手机屏幕亮极了，她轻而易举地找到那只皮卡丘。

【我到家了，晚安。】程知筠看懂了那个眼神。

私人影院里，年轻人围坐一圈在聊天，没有喝酒，背景幕布上正播放着岩井俊二的经典作品《情书》。钟余始终紧握着手机，微信跳出消息的那刻，她悬了半晚的心才重新找到安处。

【晚安。】

【我很乖的，别担心。】钟余的两条消息接连打在程知筠的心里，这孩子真是太聪慧，可她哪是保守刻板的人，何必担心会给自己留下个不好的印象呢。

【嗯，很乖的，我知道。】

程知筠发出消息，自己心里却一滞。

修长的手指在黑暗中准确无误地按下开关，光亮在一瞬间洒满了空荡荡的房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