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园的秋千上，程知筠偏头看着女孩诚挚的目光，她惊诧着一时间不知道该不该接话，或者应该接什么话。

“年年，有余。”四个字轻描淡写，却又振聋发聩，激得程知筠后背沁出一层薄汗，更深露重，凉风吹人抖擞，程知筠起身借势便想要提出回去。

“学姐，你看。”钟余掏出偷偷藏起来的仙女棒，迅速点燃。

“你什么时候准备的？”程知筠被打乱了思绪，下意识走回她身边坐下，惊喜地问。

钟余将点燃的仙女棒递到她手上：“刚才去你家的路上遇到的小摊，我就买来看有没有机会放。”

她盯着那一小朵正在耀眼燃烧的火花，光影照亮脸颊，她露出怀念的神色，轻声对钟余道：“我小的时候只要回松亭过年，爷爷总会买烟花逗我开心，那是我每一年最快乐的时候。”

“学姐，你爷爷这样疼你，你许下的愿望一定能实现。”女孩拿着烟火棒甩弄着，在黑色的夜幕上留下一颗颗金色的星星。

女人闻言轻笑，看着女孩说：“你说得对，爷爷最大的希望就是我开开心心生活，我现在很开心。”

烟火棒燃尽熄灭，“嘶嘶嘶”的声音停止，周遭突然安静下来。

“如果我爷爷奶奶还在……”钟余的笑容因为一念至此，慢慢消散，她抱着双臂垂着头，声音低沉，情绪似是有些低落。

程知筠看着女孩，心里忽得有些心疼，但她只想听女孩自己提起，并不想多问。

良久，钟余抬起头，似是下定了决心般开口：“其实我初中的时候成绩很不好，严重偏科，基本上是没有机会直升高中部的，爷爷奶奶退休前教数学和物理，为了我考学就特地从老区搬到这边，陪着我复习。”

“幸好是这样，中考结束我才能顺利升学，全家都很开心。那年我生日前，爷爷奶奶为了给我个惊喜，特地去给我做蛋糕买礼物，但那个司机硬闯黄灯，最后发生车祸……”话语戛然而止，女孩已经泣不成声，手指掐紧双臂，指尖泛白。

程知筠回想起那天在墓园的事情，心中一疼。

她手掌轻柔地分开女孩紧掐着的双手放进自己手心，耐心地捂热，又伸出手臂将女孩揽进自己怀里。

这是第二次自己主动抱她了，程知筠心想，明明自己是不太喜欢身体接触的，却偏偏想要温暖她，安慰她。

“从那时起，我就不愿意再过生日了。”女孩哭过之后的声音，似是嘤咛。

程知筠一惊，身体突然僵硬，那天自己跟她说生日快乐……

“但是那天你给我发消息说【风雨在今晚尽了】”，钟余抬起脑袋，看着程知筠，眼目通红，却通透清亮：“我突然觉得，好像是他们特地把你带到我身边，通过你告诉我，不要自责。”

“所以，你把那张照片设置成了朋友圈的背景？”程知筠柔声问。

钟余靠着她的肩膀点点头道：“我想提醒自己，无用的情绪陷得再深也是无用，只有好好生活才是对他们最大的安慰。”

怀中的人退出拥抱，抹了一把残留的泪水，俏脸一红笑着说：“学姐，我们出来太久了，回去吧。”

“好。”

进家门的时候，那三个正准备出门找她俩。

“你们怎么出去这么久啊？”傅期然接过两人的衣服挂起来。

钟余笑笑，泪痕擦得干净，一点破绽都不露：“外面不太冷还挺舒服的，就在小花园里转了转，消化一下。”

“乐乐，我俩跟叔叔他们打过招呼，准备回去了，咱们初三出发见。”宋攸宁特意提了一句出游的事情。

“好，你送然然回家啊，注意安全。”钟余点点头，和傅期然一边拥抱一边交代男生。

“放心，走了，拜拜。”

两人离开后不久长辈们也散了，各自洗漱互道晚安回房休息，剩下姐弟俩和程知筠把未完的电影继续看完。

“你们要出去玩吗？”程知筠盯着屏幕问。

“嗯，迪士尼”，钟余一边回复着各式各样的祝福信息，一边状若自然地问：“有没有兴趣一起？”

程知筠笑着摇摇头说：“不太巧，我订了初二回新北的机票，见两个老朋友。”

钟余回完信息认真看电影，没有再说什么，但狂跳的心慢慢冷静下来，紧张的神色也逐渐舒缓。

“结束啦”，电影结束，温笑寒率先起身收拾残局：“姐，你们先上楼洗漱休息吧，我来收拾。”

“好嘞，那我不管啦，晚安。”说完，钟余便带着程知筠上楼。

徐映澄早已收拾了客房，新的床单被套，新的毛巾衣物，钟余告知了卫生间所在，便让她先洗漱。

钟余闪电般地回房间拿出准备好的礼物，放进了客房，顺手开好空调，放好吹风机，然后跑去楼下帮弟弟一起收拾垃圾。

那是前两天，特地拉着傅期然，亲手做的，有些期待她的反应，又不敢直面她。

“姐，我怎么感觉你今天特别紧张啊？”温笑寒笑着打趣家姐。

钟余一愣，瞪了弟弟一眼：“说什么呢，我有什么好紧张的。”

“就是一种感觉，好像程老师在的时候你都不太自然，有点患得患失的，不像你一贯和我们一起玩的样子。”弟弟真是打小就聪明。

“你想多了，赶紧去扔垃圾。”她有些心虚地轰走了弟弟，一个人在安静的空间里反思，或许以后要更自然些，避免露馅儿。

程知筠洗完澡，擦着头发回到温度适宜的房间，看见桌上的吹风机，微微一笑，这孩子好温暖。

等她吹干头发才发现床上有个礼盒，走近打开，她的笑容瞬间扩散，欣喜弥漫了整个房间。

那是一整套陶制餐具，碟盘盆碗杯勺筷俱全，饱和度极低的浅色涂鸦为花样，并不锋利平整的边缘弧度自然圆滑，静置其中，尽显温柔可爱。

她拿起卡片，熟悉的字迹跃进眼中。

【新年快乐！新的一年，好好吃饭喝水，生活永远彩色。】

生活永远是彩色的吗？

是啊，从遇见钟余开始，她的生活似乎是有些改变。

以前的程知筠，即便微笑着待人，也永远在心里设下一道防线，这是曾经受伤过后的自然意识，她知道这样不好，但为了保护自己，依然如此。

钟余出现后，从第一句“到家跟我说一声”开始，她开始无意识地选择信任。

酒局醉酒，她主动拨通了钟余的电话，不再多虑是否打扰了人家；和钟余一起吃饭，到如今和钟余的家人一起吃饭过年；陪她比赛，带她看病，被她照顾，主动牵手和拥抱，不再抗拒身体接触，所有的改变，都是这孩子出现之后带给她的。

越来越多的感动涌上心头，从早上的春联，下午的一家和乐欢声笑语，晚上的烟火棒和推心置腹，现在的惊喜……

她一直坐在床边盯着卡片和礼物，眼角有些湿润，这一切，她真的都很喜欢，很喜欢。

钟余听到她房间里的吹风机声音停下，估计她已经看到了放在床上的盒子，于是忐忐忑忑地轻声上楼，安安静静地盯着程知筠的门口。

其实，是害怕的啊。

钟余背靠着墙坐在地上，今晚扒开自己内心的最痛给她看就是走近她的第一步，但她不安无助，因为越确定自己的心意，就越害怕会伤害到她，毕竟喜欢她，是自己的一厢情愿而已。

时间分分秒秒过去，那扇门一直开着，灯也亮着，无数次吸引着自己。

钟余在起身离开时突然停住了脚步，心里有个声音正在嘶吼着，是自己先喜欢上她的，如果这点勇气都没有，连第一步都不是自己来走的话，又凭什么说喜欢。

转过身往那光源走去，钟余选择在光下，坦坦荡荡。

程知筠一见到女孩儿，就笑出了声：“你的睡衣，有点可爱。”

钟余有些无奈地打量了一下自己的幼稚皮卡丘，心想是挺可爱的，她这一笑驱散了紧张感：“嘿嘿，是很可爱！学姐，礼物喜欢吗？”

她又一次看了看盒子里的东西，手指轻轻抚过，然后起身，温柔又专注地看着女孩儿说：“我很喜欢，很喜欢。你今天到底准备了多少惊喜呢？”

“唔，可不是今天哦”，钟余眨眨眼，似是在回想：“放假开始我就去学了，前几天才把它们做出来。”

“钟余……”

“底下还有小惊喜。”钟余对着盒子努了努嘴，示意她仔细看看。

她疑惑又小心地拿起每一样仔细端详，然后红唇轻张，似是要将满腔的惊诧全部吐出一般。她指着手中碗底的英文问女孩：“你怎么知道？”

钟余大着胆子走近，站在她身边，有些不好意思地说：“我看了你的每一篇论文啊，虽然很多我都看不懂。”

程知筠扭头，眼神正好对上了女孩晶亮的目光，心跳漏了半拍。

歪歪扭扭的EVELINE和程知筠，印刻在每件器具底部，也像是刻进了自己的心底，那是她的名字。

“为什么要对我这么好？”她盯着那双小鹿眼睛，怔怔地问。

钟余突然退开了一些距离，挠了挠头笑着回答：“我不知道，只是本能地想要靠近你，了解你，照顾你。对你总有一种认识很久的熟悉感，很亲切。”

“扑哧”，程知筠笑开：“说不定我们是失散多年的姐妹？”

“那我回头问问我爸妈，我是不是他们去新北玩的时候捡回来的。”

“傻子……”女人嗔了女孩一眼，转身弯腰放下陶碗，眼中尽是感动和欢喜，她小心翼翼地，像是在护着稀世珍宝。

钟余看着她的动作，心中一动，很想就这样抱住她纤瘦的身体，可她到底不敢越界，一次次按下了冲动：“快一点了，你早点休息，我回去了。晚安，好梦。”

这是第一次，可以当面跟她说晚安。

程知筠没有回答，她抱着盒子放到桌上，直直地看着她说：“你今天给的惊喜太多，我有些睡不着。”

钟余沉吟一阵：“那你想好好看刚才的电影吗？”

“好啊。”程知筠乖巧点头，她很喜欢那部电影，于是钟余带着她，走到自己的房间门口。

“这是你的房间吗？”程知筠站在房门口问。

钟余笑笑，打开房门，示意她进去。

程知筠踏进房间，被轻柔的柑橘、木香和果香瞬间包围，宁静和温暖的感觉充满全身：“你房间的味道真好闻，很温馨。”

“我挑了很久，才选中的味道，就是因为觉得它温馨。”钟余笑着回答，没有说的是，这个香味有柑橘和木质调，是程知筠喜欢的味道啊：“学姐你自便，我来弄一下投影。”

程知筠点点头，并没有多走动，只是用眼睛仔细地看着房间的陈设。

钟余整个房间的色彩只有黑白蓝三色，显得简洁干净，与她身上的皮卡丘气质截然不同。

衣柜和电视柜都是内嵌，没有突出的棱角和多余的线头，书桌墙面上挂着一个个小相框，里面是各种照片和海报，化妆台上瓶瓶罐罐比较多，这是唯一有些杂乱的地方，显然主人不常打理。

整个房间的气质，和女孩是相称的。

“学姐，我这里没有沙发，你不介意的话，我们躺下看？”钟余弄好了投影，笑着邀请。

“好啊。”

两人拿了靠枕舒舒服服地躲进被窝里，打开电影氛围灯，房间有了电影院的感觉。

“学姐，你很喜欢这部片子吗？”钟余不常看文艺片，对人工智能更是知之甚少。

程知筠浅笑，眼睛却没有离开屏幕：“是的，从上映到现在看了五六遍，每次都有新的思考。”

“是关于爱情？”或许是画面和音乐太美，钟余胆子更大了些。

“不仅仅是爱情”，程知筠的声音轻微，似是不想错过任何一句台词：“对任何一段关系，我都在思考，期待什么，为何靠近，如何维系。”

钟余不自觉地坐直了身体，面色僵硬，心情突然烦闷不安。

她对任何人都这样冷静和理性么。

气氛突然冷却下来，程知筠似是没有注意到，专心致志地看电影，已经近三点了，她好像一点都不困。

“其实也不完全如此”，荧幕上正滚动着演职员表，悠扬悲伤的音乐回荡在小小的房间里：“对你，我没有考虑这许多。”

钟余感觉热气上涌，瞪大了眼睛在黑暗中看着她，自己对她还是特别的，是吗？

“你是特别的，刚才你说，不知道为什么想要靠近。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对你没有任何期待和诉求，不特地去想从你那获得什么，更不会去特意思考要给你什么。一切神奇又自然，心无杂念”，程知筠的声音无比郑重：“所以，那天喝醉，我才会向你求救。”

按她的性子，知会身边的同事给自己打个车也不是什么难事，她最后做出的，是下意识的决定啊。

钟余有些震惊，昏黄的灯光令气氛有些许暧昧。

“那天从你家吃完饭回学校，你的邀约是让我静下心来思考我们之间关系的契机”，她回忆起那天：“即便是老友，我也未曾如此亲密相处，更何况是学生。”

“那你思考后得出了什么结论？”钟余心里咯噔一下，有些好奇。

程知筠在黑暗中沉默良久，突然莞尔一笑，明媚的笑意像一道乍裂的天光：“救赎。”

“把你从墓园捡回家的那天，我恍惚看到了过去的我的影子，悲凉孤寂，无依无靠。”

钟余抓住了闪动在她眼角的光泽，坐起来面对着她，轻轻拭去，柔声哄道：“你如果觉得难受，就不要说了，好吗？”

程知筠抓住钟余的手：“我今天是清醒的，没有喝酒，就是突然很想告诉你。”

“好，你说，我听着。”钟余没有挣开。

“你问过我，人如果离开了这个世界，要怎么知道他过得好不好。”当时，钟余想着爷爷奶奶才问了这样的问题，没想到却正戳程知筠的痛处。

女人坐在雨夜阳台上的身影依然在眼前，她衣衫单薄却如对寒冷一无所觉，颓然无助地喝了大半瓶威士忌。

那是第一次见一向端庄自持的程知筠，如此放肆无忌。

也正是那一次，钟余知道她一定有很多自己无法探寻的秘密。

今天，她向自己打开心扉，钟余突然觉得鼻头一酸，有点想哭，还有什么比自己爱的人愿意全心信任更幸福的事情呢？

只是，用朋友的身份，听爱人的故事，钟余觉得自己并不磊落，仿佛躲在黑暗里的偷窥者一般。

她的信任，自己真的可以不负吗？

黑夜寂寂，她的声音缓缓流淌，温柔坚定，像是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