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想到时隔这么多年，还有人会打探那批海报的事。

苏弦渡回到家后有些懊悔。起初他以为那两人真心想搜罗一张海报送给父母，又见是两个小辈，他几乎没有什么防备心，就将曾经那些粉丝的id都写给他们，让他们去问问有没有人愿意卖给他们一张。

可后来，那个一直不发话的男生说了什么呢——他竟然说他父亲曾在一户人家的厕所门上看到了这张海报。他当即就想收回那张纸条，可是纸条已经被那个男生折好放进口袋里了。

一大早从住处赶到霄景并不是碰巧，只是但凡有关这张海报的事都让他很在意。当然，那个男生说的也可能是真的，或许他的父亲曾经就是在那里看到了这张海报。

苏弦渡闭上眼睛，往事顿时涌入脑海。

三十二年前，他刚满十八岁，成了那个小县城里为数不多的大学生。他满怀憧憬地来到首都林海，见识了自己本来或许一生也见识不到的世界。

他考的不是什么顶尖大学，而是一个普通的二本，对林海人来说几乎是唾手可得的存在。

苏弦渡很懂得知足，毕竟那个年代能考上大学的已经是少数，即使能从这所普通的二本学校毕业，他未来的工作也不会差到哪去，甚至如果运气好，他能把自己的户口都迁过来。

没了考试压力的苏弦渡并没有放飞自我，他才刚刚入学，知道这个年纪能做的实习有限，况且他家也并不贫穷，不需要他勤工俭学。自然而然地，他琢磨着应该多认识点人，哪怕不是为了自己的以后、而仅仅能让自己快速了解林海，也是极好的。

想起早在开学后不久就有学姐在招新时问他要不要去戏剧社。他知道自己长得还行，读书时经常能收到女孩儿们的情书，平时串门的时候也能被邻居家的大婶们夸“长得真俊”——但演戏，他从未尝试过，甚至让他觉得有些羞耻。

可看着戏剧社那些雍容华贵的服饰和只聚焦在演员身上的闪光灯，他竟然止不住的心动。

那就去试试吧——他这样告诉自己。

没想到这一试竟是一年，戏剧社的选本都很符合他的口味，社长选角也很贴切，他有时都觉得那些角色就是为他量身定做的。

他可以是忘恩负义的告密者，也可以是深情专一的公子哥，他在戏剧中体会着前十几年都没有体会过的人生，在幻想中释放自己原本并不存在的情绪。他们的戏剧有时会在学校表演，有时会在附近的中小学里展示；在互联网还不发达的年代，愿意静下心来看戏剧的人似乎也比现在多得多。

又是一年招新季，苏弦渡已经成了戏剧社的主力，也得参与社员招募。

和前几届一样，戏剧社在学校舞台上公演一场拿手好戏来提高知名度。苏弦渡在这场戏中饰演一位军官，没台词的时候只用坐在台上，甚至让他有空观察观众席。

新生的状态和他一年前一样，眼神都亮晶晶的，充满期待的样子。远远地，他和一个人的视线相撞，竟觉得有些眼熟——好像是在高中公演时见过的高中生，没想到他也考到这所学校了。

如果是平时苏弦渡一定会朝他笑笑，但现在在舞台上，他必须紧绷着表情。

…

没过多久，苏弦渡意外地发现那个男生通过了戏剧社的面试，此时正站在他面前，有些腼腆地向他伸出手，自我介绍道：“学长，我叫周时敬…我在高中就看过您参演的戏剧，非常崇拜您。”

苏弦渡不明所以，同样伸出手与他重重一握：“是我的荣幸。”

苏弦渡发现周时敬自那之后总是跟着他。

这并非他的错觉，两人年级不同，专业不同，仅仅在戏剧社有点交集，却总能在平时碰上。

第无数次，苏弦渡一个猛回头看到周时敬在不远处跟着他时终于不想忍耐，上前拍了拍周时敬的肩膀，问他在这站着干嘛。

周时敬磕磕绊绊地说“碰巧”，却被苏弦渡细数这一周以来所有的“碰巧”。脸红起来的少年格外迟钝，只好低着头跟他保证说以后不会了。

苏弦渡叹了口气，突然同情起这个学弟来——腼腆，固执，看起来还没什么朋友。既然他想跟着自己，自己也正巧平时独来独往，又有什么不可以呢。

苏弦渡拍拍他的肩膀，说无聊了可以跟自己一起吃饭。

没想到自己一句话，周时敬竟然天天去他们学院的教学楼等着。

大一的课虽然不多，但也绝没有少到能让人每天饭点前就离开的程度。苏弦渡偷偷研究了下周时敬的课表，断言这小子绝对是早退了才能天天在他教室门口等他的。

大一的基础课那么重要，怎么能早退呢？

苏弦渡在某天吃完饭后严肃地警告了周时敬，让他不要早退，如果实在想跟他一起吃饭，他可以下课了等他一会。周时敬听到这话顺手拉了一下他的手腕，脸上的笑容都要藏不住了。

苏弦渡摸了摸自己的手腕，同样也有种莫名其妙的开心。

日子就这么一天天过去，两人从一开始的搭伙吃饭变成了形影不离的好哥们，除开在戏剧社的时间也天天黏在一起。那个时候还没有如今这么开放的思想，人人都觉得他们确实只是非常投缘的好兄弟。

苏弦渡知道不是，但他不知道周时敬是否也有同样的心思。

某次戏剧公演，周时敬没上场，专门买了票在台下看他。台上的苏弦渡刻意控制视线不往周时敬那看，等到换场的间隙才悄悄往他那瞥了一眼。周时敬立刻冲他笑笑，小幅度地摆摆手，算是跟他打过招呼。

谢幕后，观众都走了。苏弦渡看周时敬还在观众席上，想必是等他一起回去，他甚至还没来得及换下戏服，就先跑去观众席跟周时敬说让他等等，等他收拾完了再来找他一起回学校。

可周时敬却朝他晃了晃手上的相机，跟他说刚刚为他拍了好多照片，这会想再拍一张谢幕后的。苏弦渡本能地觉得有些羞耻，毕竟刚才台上有一群人呢，这会儿就他一个，可无奈周时敬对他苦苦哀求，拉着他的手来回摇晃，笑意盈盈地对他说：“就一张好不好，苏学长？”

周时敬跟他相熟以后极少叫他学长，突然听到这么一声，鬼使神差地，苏弦渡答应了。

他拿着舞台上的道具书，坐在拉起的幕布前，随意摆了个造型。

那时候的胶卷相机还没有预览功能，周时敬一连就这个姿势拍了好几张，确定了至少有一张是能用的，才雀跃地把相机收起来，小声说了句：“弦渡，我真的好喜欢你。”

苏弦渡一愣，脱口而出道：“我也是…喜欢你。”

周时敬抬头望向他，踮脚，仰头…两人在舞台隐秘的角落中心意相通。

当年不少娱乐公司会在大学的才艺比赛中接触有潜力的学生，把他们发展成自己公司的明星。周时敬听说有这样一个机会，突发奇想替两人报了名。苏弦渡的台词功底还不错，唱歌也游刃有余，加上外形帅气，轻轻松松就成了娱乐公司重点关注的对象；周时敬虽然相貌身材也出类拔萃，但无奈业务能力实在不过关，在海选就被公司淘汰。

得知自己被淘汰而苏弦渡却有望签约，周时敬在海选淘汰后满怀欣喜地接受了工作人员的提议，与苏弦渡合影留念，两人在镜头前共同比耶，留下了苏弦渡出道前期最重要的一张照片。

娱乐公司眼光毒辣，包装偶像也有一手。彼时金霖手下的一个小糊豆刚被八卦报纸曝出劣迹，眼看无法翻身，公司在这时又把苏弦渡塞给了他。金霖看中苏弦渡是个正儿八经的大学生，又是小县城里出来的，为人比较朴实，但又不失圆滑，心里盘算着怎么把他推销出去，最好能一炮而红！

可还没等金霖好好计划，公司那边就传来消息，说有人愿意出一笔钱，让苏弦渡参加一档知名音乐节目的录制，虽然只是做配，但这档节目播放量可观，是个不错的曝光机会。

金霖心想苏弦渡还真是深藏不露，家里这么有实力平时也不显山不漏水的。可是听说了消息的苏弦渡知道自己家里远没有这个经济实力，愿意这么帮他的人，除了周时敬应该也没有别人。

他开门见山地找周时敬聊了聊，周时敬竟然大方地承认了。

爱意混杂着感激在很长一段时间中充斥着苏弦渡的内心，让他好像无论怎么努力也读不懂自己真正的想法。

周时敬给他的投资就是一个契机。苏弦渡自身业务能力无话可说，谈吐举止又是在充满书香气的大学校园里长久浸润出来的，和当时电视上流行的古惑仔、草根偶像相比简直是降维打击；就连那些反对孩子追星的家长看到他的节目也会唠叨两句：“你看电视上那个苏什么，人家能考上大学还会唱会跳，你再看看你——”

同龄人唱着苏弦渡的歌，电视上放着他的访谈节目，他一个月挣的钱能比父母一年挣的都多，亲戚也逢人就说“那孩子现在出息了”。

只是周时敬，他也接手了家里的公司，每天忙得不可开交，只能偶尔跟他见上一面。可是每次见面，苏弦渡总觉得周时敬手上的戒指格外刺眼，让他忍不住想把平日深藏在心里的狠厉和躁动都释放出来。

可他知道他不能。

没过几年，周时敬家里的公司在他的经营下破产，周时敬本人也自杀于他租住的出租屋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