变故发生得太突然，所有人都没反应过来，等梁栋和刘志强合力拉开郑明阳的时候，他已经把齐铮的嘴角都打破了。

齐铮摇摇晃晃地擦着渗出来的血咳了两声，大概是不太理解郑明阳的举动，又因为挨打实在没憋住恼火，当即就要冲上来对郑明阳以牙还牙，但却被拉偏架的梁栋和刘志强两个架住了。

趁他没反应过来的间隙，刘志强一把抢过齐铮手里的手机，并在梁栋的协助下用他的指纹解了锁，操作一番后才丢回到齐铮手里，对梁栋点头：“删了。”

“你妈的，你们……”齐铮接住手机并重获自由的那一秒才意识到刚刚刘志强做了什么，被侵犯私人信息领域的火气和刚刚的恼怒混杂在一起，使得他实在没忍住骂了句脏话，抬手想跟刘志强动手，但却被梁栋将前路挡得严严实实。

“你可以走了，你做出这种事，黑仔打了你，我们算是扯平。但这种针对我们朋友的事情，没有下次。”梁栋还算是冷静，没有像郑明阳那样直接一拳头呼过去，但眉宇间的冷色已经明确表示了他对齐铮的态度。

齐铮肉眼可见的有些错愕，僵立了好一会才不可置信地吼出声来：“你们在干什么？你们不觉得恶心吗？你们才应该跟他们歇斯底里，骂他们是垃圾败类阴沟里的蛆虫才对，你们疯了吗，一点反应都没有？明明……”

“你再多说一句？”郑明阳见他还贼心不死，肩膀一抽似乎又开始蠢蠢欲动，好在梁栋及时阻止了他的拳头第二次挥过去。

“我们上楼，”梁栋见周围的路人似乎都按捺不住好奇心在往这边看，一推眼镜就选择了最能降低影响的处理方式，左手拉住于知微，右手按住郑明阳，又让于知微推着季宣，以一己之力把三个人塞进了电梯。

刘志强也跟着四人进了电梯，季宣依然沉默僵立着。因为刚刚发生了那样的事，一行人抵达了楼上后没有立刻去跟女生们会和，但又没人第一个热场说话，就连平时话最多的郑明阳都变成了哑巴。

在电梯口站了一会后，最先打破沉默的是刘志强：“饮料，忘买了。”但他发言的对象却不是刚刚话题中心的季宣和于知微，而是右手边的梁栋。

“好像是。那黑仔，你再下去买一趟。”梁栋面色如常地转向郑明阳，轻飘飘地带起了话题，又不至于让人觉得在刻意转移大家在刚刚那件事里的注意力。

郑明阳还沉浸在对齐铮那种碎嘴子的义愤填膺里，闻言甚至没反应过来他和刘志强聊了什么：“啊？买什么？对，刚刚我们是下去买饮料的……但是那孙子还在楼下，算了吧，我嫌晦气。”

三人一人一句，倒是让略显沉重的气氛轻松了不少，于知微松了口气，也减轻了几分按在季宣肩膀上的力道。但没等梁栋或是刘志强接上话，进一步淡化在刚刚那起事件中升腾起的尴尬，季宣忽而低笑了声，没带什么积极的情绪，反而显得压抑又惨然。

“他说的没错，是挺恶心。”

这种在尘埃落定后又卷土重来的自我否定让于知微都愣了一下，季宣抬手按了按眉心，忽而毫无理由地觉得十分厌倦且无趣，齐铮说的话句句都是真话——他也曾无数次设想过梁栋等人知道他和于知微的关系后的反应，老实说，现在的结果已经是最好的一种了，可是前置的怀疑、忧虑早已存在，厌恶感也早已存在。

当然，不是对于知微，只是和齐铮一样的取向还是让他觉得厌烦。那种厌烦在不去细想的时候几乎可以忽略不计，但被齐铮明晃晃摆到他面前后，居然强烈到让人无法忍受的地步。

“季宣……”于知微叫了他一声，季宣抬不起头，倒是眼眶有些发烫。

出乎季宣意料的是，于知微没有因为他情绪化的自厌上纲上线，失望质问他“所以在你眼里我也是恶心的吗”，也没有对他日复一日的踌躇和后退感到疲惫，像大多数情侣中不得回应的主动方那样控诉“你总是在后退，总是在推开我”。于知微只是叹了口气，上前半步，抓住了季宣的衣袖，尔后轻轻握住了他的手。

冰冷的指尖被温暖笼了进去，季宣听于知微说：“别信那些，你信我。”

季宣动了动指尖，那种仿佛被抽离了所有力气与思维的寒意竟在渐渐消退。

“妈的他就是个智障，什么东西，”没有细想这一时间气氛的郑明阳愤然开口，“你理他干什么。不过说实话，不地道啊你俩，把兄弟当外人？啥时候好上的也不知会兄弟一声？”

郑明阳这样一打岔，刚刚沉重的气氛便彻底压抑不起来了，刘志强没憋住笑，一口呛得咳嗽起来。梁栋推了推眼镜，目光在郑明阳身上停留片刻，又移到季宣身上，不着痕迹地拍了拍季宣的肩膀：“黑仔说得对。”

他们居然全都毫不介意自己和于知微的性向。季宣回神才后知后觉感到了一丝因意外而生的荒谬，目光在梁栋至郑明阳身上逡巡一圈，才最后落到了于知微身上。

于知微仿佛知道他在想什么似的，看了一眼梁栋后，轻咳一声：“我一会跟你解释。”尔后，他转向梁栋等人：“我跟他先回去了，你们玩得开心。”

“我就知道你俩是找借口开溜，干嘛啊干嘛啊，我们多余了呗。”郑明阳十分夸张地嚷嚷了两声，但也没阻止于知微和季宣离开。刘志强点点头，一把勾住郑明阳的肩膀，把他往ktv的方向拖：“知道自己多余就别打扰人家了，走了黑仔。”

梁栋目送他们走出一段后，才收回视线看向季宣和于知微：“我们是应张欣瑶朋友们的提议下楼买饮料的，齐铮却好像在刻意等我们下去一样。也许他会刻意引导周围的人做出他希望的事情，这个人不太简单，又对你们的事情这么偏执，说不定以后还会闹点什么。如果遇到什么麻烦，需要帮忙的话，跟我说一声。”

“知道，我哪天跟你客气过。”于知微怼了梁栋肩膀一拳，便带着季宣跟他们分开。季宣回头看了梁栋一眼，梁栋没有第一时间离开，而是似乎在若有所思地盯着他的背影出神。跟他撞上视线后，好一会，这位于知微的发小才轻轻点了下头。

季宣忽然意识到什么似的，将目光转向于知微：“我从前和梁栋的接触多吗？”

“嗯？”于知微大概是没明白他为什么这么问，愣了一下后，才不太确定地回答，“不多吧，如果你没瞒着我跟他有什么往来，大概也就是偶尔见到几次能说上话的程度，梁栋不像黑仔和老刘那么自来熟，我印象里，你们之间也就是君子之交淡如水那种感觉。加上成年以后他接手了家里的生意，一年到头都忙得不可开交，我觉得你们没理由有什么额外接触。”

“我的病跟齐铮有关系吗？”季宣没有就梁栋的事情过多纠结，很快就把注意力转向了齐铮对着梁栋他们揭露自己和于知微的事时自己那一刻的异样反应，目光有些幽深。

于知微皱了下眉，似乎自己也不清楚这个问题的答案：“好像有，但是又好像不完全有。以前我们住在一起的时候，你也总是像现在这样……”

季宣在心里替于知微接上了他没说完的话：“自我否定，自我厌恶，并因此对外人展现出间接的攻击性。”确实很像个心理上存在问题的人。

季宣突然意识到，他对很多事情的记忆好像都是模糊的。关于高一之前的日常生活，关于跟着爷爷奶奶长大的经历，关于自己那对消失的父母，很多本该属于他记忆中的过去，居然都只是模糊、扁平的一片影子。

“我先回家。”像是猛然被什么东西击中，季宣心底突地跳了一下，忽然有一种强烈的直觉——他得回去找找以前的东西，也许那里有什么尘封的真相在等着他。

“我送……”于知微一句“我送你”还没说完，便见季宣冲向了电梯，没忍住一愣神，再要追他时，电梯已经到楼下了。

季宣几乎一路狂奔，进了地铁又出站，连震动不停的手机消息和铃声都不管不顾。等他喘着气插|入钥匙扭开家门的锁，才像是猛然被收走刚刚一路回来透支的力气一样踉跄撞在门口的鞋柜上。但他没感觉到疼，甚至有些神经质地冲进自己的房间，也没理会爷爷奶奶疑惑的呼声，将自己高二以前的旧物一把从床底下拽出来翻腾了个遍。

——但是一无所获。

季宣扔开手边旧时已经学过的书籍资料，虽然有些失望，但总觉得自己忽略了什么，应该还有一线希望，一边沉思着一边缓缓起身，没留神撞倒了靠在书桌上的书架。“哗啦”一声，桌上所有的书都如洪水决堤一样泄到了地上。

季宣的目光便在触及一窝粥的书堆里那本落了灰的笔记本后骤然一顿。

他无端有些紧张地伸出手去将那个边角有了破损的笔记本捡起，几乎屏住呼吸，缓慢翻开扉页。

“4月20日，雨。

没有记日记的习惯，但怕将来我会和他们说的一样，彻底变成个疯子，什么事情都记不得，所以觉得应该把一些事写下来。

我成功在那个名叫‘于知微’的躯壳里死去，又活了。很幸运，这次是以自己的名字。我解脱了。”

季宣周身血液仿佛骤然冷却，某些早有线索又被他刻意忽略的，被他反复否定、厌恶和抛弃的过去，潮涌而来——他以为他会彻底忘记，却没想到，“遗忘”本身也只是他的自欺欺人。其实他从未真正忘记。

在他还名为“于知微”时的那些过去，那些骄傲、折磨，被碾碎的自尊，自厌和痛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