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然，那种细枝末节的事情对于现在的于知微而言，已经显得过于遥远了。毕竟还有许多大喜大悲还在更后头。

那个于知微，对于后来面目全非的季宣来说，其实已经很陌生了。哪怕他已经二十出头，仍然少不更事，与其说是干净纯粹，不如说是天真愚蠢过头。当然，细究于知微和于知微有什么区别，季宣和于知微有什么区别，意义也并没有多大。深陷往事中时，其实他也说不上讨厌那家伙。哪怕曾经他深切地厌恶过，痛恨过自己千千万万遍。

镀了金的前半生是从什么时候结束的呢？

是从于氏股票跌停，破产，而“齐铮”这个名字真真正正进入他的生活开始。

一切在许多年后重述，听起来天崩地裂，但也只是那么回事。生意场上你来我往，利益团体互相倾轧。父亲对于知微的期望还没来得及实现，厉风骤雨就已经提前到来了。当然，百足之虫死而不僵，瘦死的骆驼比马大这些话并没有错，于氏并没有一开始就陷入非死不可的境地，只是那时候的于知微忙着和父亲争论“职场霸|凌”和“病态社会秩序”的问题，从来没有意识到生活即将天倾地覆的危机。

因而直到父亲背上债务，自己在酒桌上遭到羞辱，他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失去“财富”与“权势”的人生多么可怖。

光鲜亮丽的齐氏大少爷齐铮从隔壁包间出门，跟他撞了个照面。于知微被泼了酒的衬衫还没来得及换，甚至想不起要在老校友面前保留一些颜面。在他的世界里，人只分为可交和可恨两种，原先酒桌上的人是可恨的蠢蛋，齐铮彼时尚且还在可交的范畴。他知道落魄的成年人多半应该躲进卫生间避开亲故的探究，但他那年甚至没意识到自己的落魄，看向齐少的目光一如往日的平淡。

“于知微？”被人簇拥着的齐铮破天荒主动对他开了口，当然，很多年后的于知微应该能看出来他是蓄谋已久，但彼时还不能，“你这是……”

他那时候还不能分辨出齐铮伪善的暗中羞辱，甚至为他的热心软化了态度。齐铮拦了他一下，他也就停住脚。但毕竟不愿意把丢人的事情往外说，因而在他随口搪塞两句后，最终是齐铮拉着他进了卫生间。

也许是周围的人告诉了他自己这段时间的行踪，也许是齐铮早就对他有所关注。在他抽了一沓纸清理衬衫上的酒渍时，他听到齐铮说：“你父亲最近和杨总走得挺近的，你是在和他们公司的人谈合作？”

他没有隐瞒齐铮出席酒局的人的名字。

“哦，他啊，”于是齐铮意味深长地笑了，“那家伙能力一般，在他们公司靠关系当上的副总，别的没什么，就是私底下……挺爱玩的。我听说他荤素不忌，还男女通吃。没把你怎么样吧？”

没想过自己已经成为了这些人眼中“猎物”的于知微甚至愣了一会，好半天才想起来要控制表情回齐铮的话。没想到下一刻，齐铮就转了话头：“不过如果你真的不介意这种事，考虑他倒不如考虑考虑我。他年纪大，脾气不太行，长得也……我各方面条件总不能比他还不如吧。”

这种暗示于知微花了好一会才消化过来，但因为齐铮的语气并不强硬，他甚至没有第一时间意识到自己在受冒犯。他只是告诉齐铮，自己不喜欢同性，也没有做别人情人的意向。

齐铮倒是没有因为被拒绝而感到尴尬，甚至一本正经地追加解释：“我不是说情人。在他那里或许是，但在我这里，我的意思是，男朋友。你还没有女朋友吧，那我应该也不是不可以追你？”

于知微从来没考虑过类似的问题，或者不如说，“终身大事”对他来讲只是个模糊的概念。他记得自己有个存在感不高的未婚妻，并不觉得“同性”会进入自己恋爱对象的考虑范围内。于是他脾气很好地再次婉拒了齐铮，在齐铮的盯视中出了卫生间的门。

在那之后，他联系了一次自己多年未见的小未婚妻。

“于知微？”那位“未婚妻”是这样说的，“不好意思啊，我通讯录没有备注没认出来你。你有什么事？我这会跟我男朋友在外面试婚纱呢，晚点联系可以吗？我们下个月结婚。对了，婚礼你有空来吗？”

虽然他们之间并没有多少男女之间的感情，但这种没有事先得知的变故还是让他感到了一种“被背刺”的微妙不虞。然而这个婚约本身也虚无缥缈，更何况一切动机都是利益交换，现在于氏没了，于知微知道，对方有追求幸福的权利。

他没有发火，只是简单祝福了两句，就挂断了电话。

事后他听梁栋说，那位“未婚妻”是为了避免于知微拿当初的口头婚约绑架她们一家人，才急急忙忙非要这时候结婚。她在自己的圈子里，当着那些少爷小姐们的面毫不留情地嘲笑于知微癞蛤蟆想吃天鹅肉，现在恐怕工作一年都买不起她一个包。

那时的于知微并没有因此对她生出别样的仇恨，多少被社会浸淫了一些后，他已经开始能理解世态炎凉和捧高踩低了。他想，自己没了家世加成，女孩子不乐意跟着他过苦日子是应当的。

可这时候又出现了新的转折，高中起就跟他们关系很好的张欣瑶和家里人大闹一通，跑到了他和梁栋所在的地方。

“我跟我爸说，当初我们家公司财政状况出问题的时候，是于知微你们家和梁栋家里给我们借的钱填了窟窿，做人不能忘本啊。现在你们家遇到困难，于叔叔想东山再起，找我爸帮忙，他不愿意。他还非说，没必要冒着风险得罪于家的仇人，咱家早就把那笔钱还了，不欠你们什么。我真的受不了他，我跟他说我从高中那会就喜欢你，我要跟你结婚，我就不信我俩领个证，他还能不帮衬自家女婿。他气得要死，抄起扫帚就要抽我。所以我跑了出来。”

那时候的张欣瑶因为匆匆出门，并没有化妆，一双清亮的眼睛在饭店里的灯光底下像宝石一样。她一把将偷出来的户口本拍在桌上，呼了口气说：“我都跟刘志强商量过了，他也同意。咱俩先假结婚，把结婚证扔我爸面前，看我爸能不能心软。他要实在是铁石心肠，到时候我举着结婚证，带着你挨家挨户地问我这边的叔叔伯伯们，我不信没有一个愿意出手帮忙的。如果过几年你们状况好了，我们再去办个离。不过就是得委屈你一点，以后遇到喜欢的姑娘，就变成二婚了。”

于知微和梁栋都被张欣瑶这个出人意料的点子吓了一跳，就差打电话给刘志强，问问他怎么能同意的。

“我的主意，他说了不算，”张欣瑶给自己倒了杯饮料，谈起这种大事，竟然意外的冷静，“如果他等得住，等咱俩到时候离婚了，我再想办法补偿他。他要是等不住，那他跟别人谈恋爱结婚，也挺好的。欠不了他什么。”

“那你呢？”于知微问。

“我啊，”张欣瑶玩笑着回答，“他要是跟别人谈恋爱结婚了，我还有家里的公司，做单身富婆多好啊，想找什么样的男|模找不着。”

但于知微从高中起就看着张欣瑶和刘志强谈了。他知道，张欣瑶虽然的确不是离了刘志强活不了，但她真的很喜欢刘志强。

“但我不想将来遇到喜欢的人被迫二婚，”于知微不希望自己的事情影响到周围的人，张欣瑶没必要为了他做出这种牺牲，“你和老刘都谈了六七年了，要是咱俩结了婚，将来参加个同学聚会，我还不得面对一圈看小三的眼光？”

张欣瑶也看得出来他实际上只是不想自己做出牺牲，但因为拗不过他，最终也只能放弃了这个想法。

“谢谢，于哥。”最后来接张欣瑶的刘志强把外套披到自己女朋友身上时，只是深深看了于知微一眼。

于知微并没有觉得自己做了什么值得被感谢的事，反而感到很抱歉。他轻轻地“嗯”了一声，送走了张欣瑶和刘志强，又任梁家的司机接走了梁栋，才站在路边的公交车站台吹起风来。

或许因为时间太晚了，他等的公交车没有来。最终停在路边的是一辆阿斯顿马丁，于知微抬了下眼皮，看到上面下来的人是齐铮。

当然，这段时间里他见到齐铮的次数不算少。或许是因为真的把追他这件事情付诸了实际，齐铮总能在一些看似偶然，细想起来却是有意为之的节点出现在他面前。虽然于知微多次明确拒绝了他，告诉他不要再浪费时间，他都置若罔闻。

“你等的车到点不会继续发了。我送你回家可以吗？”齐铮那时候还是彬彬有礼的。

于知微没有同意：“我说了，我不喜欢男的。”

“听说张欣瑶为了你跟家里人大吵一架，我怕被人捷足先登。看见她被男朋友接走，才松了一口气。”

于知微却从他话里听出了古怪的端倪：“你不会在跟踪我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