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情。

人们用“爱情”美化盘剥、美化囚笼，美化威逼利诱，并赞颂其至高无上。

于妈妈死了。于知微赶到医院时，他的母亲已经离开了急救室，冷冰冰地横陈在太平间里。西城出了冬，天气不算冷，他却跪在僵硬的尸体和床板中间，被冻得直不起腰来。

那天他好像想了很多，又好像什么都没想。

父母先后过世，于知微是家里的独生子，单身一人，再没有其他的什么亲属。唯一闻讯赶到的是梁栋。于知微和他在医院走廊里坐了很久，直到日影西斜，才从雕像般的木然状态中回过神来，转动眼珠看过去。

梁栋叹了口气：“阿姨怎么会自杀呢？”

“我不知道。”于知微痛苦地抱住了脑袋。

事后得知的龌龊真相暂时撇开不谈，听闻母亲过世的噩耗，于知微一直以来强撑的精神，乐观主义，都在一瞬间轰然坍塌。

“我想死。”冷静下来以后，他忽然说。

梁栋愕然了一瞬间，猛地抓住他的肩膀，想说点什么，却又似乎觉得无从说起，最后也只闷闷地拍了拍他：“都会过去的。”

不会过去的。

于知微知道梁栋的关心，但梁栋并不明白。死人不会复生，时光不会重来，债务不会凭空消失。他当然可以在家道中落的噩梦中强装镇定。十几岁时花钱眼都不眨的大少爷，当然也可以为了一块两块和别人讨价还价，遭人白眼。曾经众星拱月的天之骄子，当然也可以忍受自己变成谁都可以踩一脚的烂泥。他毕竟还是乐观的，他可以每天工作十四个小时，没有加班费，只是为了不丢掉一个薪资仅达温饱水平的工作。他可以在办公室被孤立、嘲笑，面对自己曾经想都想不到的恶意后，回到家摆出一副笑脸，装作天真单纯的好儿子和母亲一起用超市最廉价的面粉和面包饺子。他可以忘记以前的一切，权当往后余生的苦难都只是为了偿付曾经获得无忧生活的代价。

他也可以当作每天一下班就来堵他的齐铮不存在，工作上的打压不存在，同事们的议论不存在。

可就现在而言，有什么意义呢？

十几岁的时候，人总会想到无数种潜在可能，作为“人生的意义”供自己汲取能量。他当然有鸿鹄之志，可是现在都恍若隔世。他现在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曾经早已发生的高楼倾圮，天崩地裂，看着过去的那个他轰然坠落。

即使他拼尽全力加以粉饰，一直以来藏于幕后的血流如注也在今天，被母亲以死亡亲手揭开。

他甚至没钱给父母办一个体面的葬礼，就连火葬的费用也要由梁栋垫付。当然，梁栋也主动提出要为他父母买块墓地，但于知微拒绝了。

“我怕我还不上，我还有其他债务没有解决。我不希望我的朋友也变成我的债主。”

虽然梁栋百般劝说，他还是带着母亲的骨灰盒回了季氏的老家。

母亲家族的祖宅在黄江边，老辈人世世代代都葬在这里。季宣的外公外婆常住国外，但最后过了世，也还是将骨灰送回到祖宅边上安置。他们管这叫叶落归根。

季宣的几个舅舅各有各的事业，虽然在于氏出事当时并不施以援手，但听说了他母亲的死讯，还是都致电以表哀悼，毕竟第二天的新闻媒体上，就会出现他们关怀姊妹痛哭流涕的报道。

唯一出面送葬的是他的小舅舅，一个也在西城周边做生意的商人。小舅舅包揽了他母亲的丧葬费用，拽着他哭了半晌当年和姐姐的深厚感情，终于将擦眼泪的纸巾丢进了还没燃尽的纸钱堆里。

终于图穷匕见：“小知啊，舅舅听说，你和齐家那位少爷关系不错？”他也想在东城和西城的商圈里掺一脚，可惜自己没什么能力。于父当年不肯提携他，现在他就盯上了齐氏。

于知微不想猜测是否是齐铮给了他什么暗示，却在一瞬间浑身发冷。

在老家当地长大的舅母冲上来推了舅舅一把：“你听听你在说什么！你现在说，你说你要你的外甥，你妹妹唯一的儿子，你要小知去爬一个害死了他爸妈的男人的床，来给你换前程？你不觉得恶心吗，你非要让别人毁了小知？你也是个人！”

齐铮对他……已经人尽皆知了吗？这是当时于知微唯一的念头。至于舅母究竟是真心向着他，还是只是跟舅舅分扮红白脸，他已经不关心了。他早已经学会了把人往坏处想，而不是像从前那样只看得到衣冠光鲜，看不到衣冠底下的虎豹豺狼。

办完母亲的后事，他就又匆匆赶回西城。虽然他也知道舅舅在背后骂他“没眼力见的小王八羔子”。舅舅不打算跟他一起回去，也没来送他，舅母倒是来了一趟，虽然他并不觉得自己家和舅母有什么交情。

但舅母身上还有他关心的事：“您说，是齐铮害死了我父母，是什么意思？”

“倒也不是齐家那个小的……你不知道？”舅母似乎以为自己说错了什么话，支支吾吾半天，才在于知微的逼视下叹了口气，“我也是偶然听到你舅舅和别人……说是你爸爸公司的事情没那么简单。你也别怪你舅舅当初不肯帮你爸爸，我们就算不考虑自己，也要考虑你两个妹妹，总不能把整个家……”

“这跟齐铮有什么关系？”于知微不想听她的辩解，直接打断了她。

于是舅母看了他一眼，神情有些古怪起来：“你应该也知道西城……商圈和政圈有攀结。你爸爸和齐家那位老的，早年其实存在一些仇怨。你妈妈呢……我、我就明说吧，齐家那位早年追过你妈妈，之后也一直明里暗里……你舅舅怀疑，你父母的死跟他有关系。”

于知微控制不住自己的面部表情了：“有证据吗？”

“没有。你舅舅他也就是瞎猜，不一定是事实，你别太当真。就算是，那齐家咱们现在也得罪不起。小知，咱们不管怎么样，你还年轻，以后的人生还长着，别做傻事。以后缓过劲来了找个女朋友，安安稳稳的把日子过下去，现在这些其实都没什么的。”

舅母劝得恳切，于知微却没听进去多少。

回到西城后，他开始着手调查母亲住院时发生的一切。这时他才意识到那些医护的遮遮掩掩，才意识到自己当时忙于工作，到底忽视了多少事。然而母亲不正常的行为，莫名其妙的深夜落泪，给自己写到一半又撕碎的便条，并没能揭开他想要的真相，直到齐铮再次来到他面前。

齐铮说自己手里有他想要的东西。

“你知道我在找什么？”

“我知道。”

于知微觉得他过于荒谬了：“你认为，我会相信你粉饰过的材料，相信齐氏集团捏造出来的‘真相’吗？”

“我并没有伪造材料，也不打算欺骗你，”齐铮的眸子幽幽深，让人很难将他看到底，“我可以开诚布公，现在就明白地告诉你，直接或间接害死他们两个的元凶，是我父亲。”

齐铮对自己生物学意义上的父亲并不抱有多少亲情。他冷冰冰地将档案袋放到桌上，冷冰冰地念出齐父的名字，告诉于知微：“齐氏势大，你现在连他的一根手指头都动不了。如果想报仇，不如考虑考虑我之前的提议，我会帮你处理掉他。”

“他是你父亲。”于知微无法理解齐铮的想法。

但齐铮说：“这不是你要考虑的事。你只需要考虑，我会帮你达成愿望就好。”

虽然对父母的死很在意，但于知微无法相信齐铮的一面之词。齐铮仿佛是个疯子，他不觉得疯子的话有多少可信度，也不愿意和疯子搅合在一起。他拒绝了齐铮。

“如果我是你，这种时候，即使心里不愿意，也会和我在一起。虚与委蛇也好，其他怎么样也罢，借我的手解决了我父亲，再反将一军，把我对他动手的证据抖出去，这才是聪明的商人应该做出来的抉择。于知微，于家培养出了你这么个单纯到近乎幼稚的继承人，于氏垮台也不奇怪。”

齐铮对他的评价毫不客气，但于知微毕竟还是送走了这尊大佛。

只是这尊大佛又说：“你再不考虑清楚，就来不及了。等老头子倒了，我腾出空来，未必会继续维持这种温柔的手段。”

于知微知道齐铮指的考虑是什么，但顾及对方“齐氏继承人”的身份，也不敢过于激怒对方。把脏话憋在心里目送齐铮离开以后，他才放松了紧绷的肩膀，本能叹了口气。

——只可惜，他的对抗毫无意义。甚至没有人会在意他的抗拒。

父族的亲长、母族的亲长，甚至对他来说无关紧要的人，一起工作的领导、同事，所有人都不会在意他的抗拒。齐铮明目张胆的示爱几乎像是让他这个名为“于知微”的商品被贴上了前所未有的高昂价格牌，所有人都希望能成为他的卖家。

没有人在意他的不胜其烦，没有人在意他的抗拒。

但于知微已经不再是从前那个不谙世事的单纯少年了，他不会被人灌酒，不会被人下药。他不会允许自己失去清醒的意识，不会让自己成为商人赌桌上的物质筹码。

然而，利益是始终存在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