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赵新桐摔倒在地的那一刻，赵母也愣住了。
下一秒，赵母忙弯身扶她，像老母鸡将自己幼崽护在怀里，眼泪簌簌往下落：“桐桐，没事吧？妈妈不是故意的……”
赵新桐深呼吸，努力不让自己的情绪外泄。
她推开妈妈，自己站了起来，平静道：“我没事。”
赵母怀中一空，愣了下，也慢腾腾撑着膝盖起身，两手搓着裤缝，讪讪望向她。
赵新桐别开眼，不去迎视妈妈的目光。
她扭头瞧了眼还亮着灯的手术室门，忽然有种恍惚的不真实感。
片刻，她收回视线，想了想，还是去看妈妈的眼睛：“爸爸现在这个情况，后续也不知道会发展成什么样，要多少开销。”
她顿了顿，吞咽了一下喉间的哽塞，继续说下去，“你们借出去的钱，能还回来多少算多少，剩下的，我来想办法。”
赵母明显松了口气，抬起手背擦擦眼角挂着的眼泪，走到赵新桐跟前，拉住她衬衣袖子说：“桐桐，妈妈就知道你刚才说的是气话。桐桐啊，你……”
她话未说完，赵新桐已经从她手中扯出了自己衣袖。
赵新桐已无力再摆出任何表情，只涣散地盯着妈妈，几乎一字一顿：“但我知道，你说的不是气话。”
赵母如遭电击，像个失措的孩童，失语呆立原地。
赵新桐留下一句“我去楼下待会”，便头也不回地走向了过道。
站在墙后的江叙忙左右巡视，看到身后不远处有个消防门，快走几步，闪身躲了进去。
从门缝中，他看到赵新桐快步走过，泪痕布满了她面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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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在在医院泪流满面到处走并不稀奇，赵新桐一路走到外面草坪边，找了张长椅坐下。
春日阳光照到身上，并不热辣，反倒有种叫人放松的暖绒。
赵新桐深吸气，搓了搓脸，勒令自己不要再反刍妈妈说的那些话。
可越是告诉自己不要，大脑就越不受控制，越来越多的记忆碎片从脑海中浮现出来，好的坏的，一股脑地涌向她。
赵新桐想起很小时候过生日，妈妈偷偷塞给她一个水煮蛋，说是生日才吃的水煮蛋，并且告诫她，不要让爸爸和奶奶知道；
她也想起，从她上初中开始，妈妈就对她耳提面命：“你一定要好好读书，你给我争口气，让他们看看，女儿不比儿子差……你一定要好好读书，不然你就跟妈妈一样，只能在家给人当下人。”
她更记得，在高考出分的那晚，她听见爸妈房间里的对话。
妈妈在问：“要给她读吗？”
爸爸说：“又不是考上了清华北大，还是个女孩子，花那么多钱读书干嘛！”
妈妈急切：“不是清华北大，也是个正经一本，能读上去总要让她读的，多个文凭多条路，不然你让她做什么？”
……
赵新桐捂住面颊，任由眼泪渗透指缝。
过了好一会，泪水终于慢慢止住了。她低头从包里找出一张湿纸巾，轻轻按了按面颊，擦掉脸上斑驳的泪痕。
而后，赵新桐吸吸鼻子，取出手机，想来想去，只给孙曼曼发了条消息。
赵新桐：你手上能动的钱有多少？
孙曼曼多半正躺在床上玩手机，几乎秒回：两三万总有的，怎么了？
赵新桐不跟好友迂回：我遇到了点事，很麻烦，可能要借钱。
孙曼曼说：等等，那我再看看。
过了会，她发来消息：勉强能凑五万，够吗？
赵新桐又想哭了，实话实说：我现在也不知道够不够，但谢谢你。
孙曼曼：谁活着不遇到点事。这么多年交情，跟我客气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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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新桐握着手机放空了一会。
不知过了多久，头顶忽然落下一道阴影。
她回神，抬头看去，只见江叙笔挺地站在她跟前，一手抄袋，另只手提了杯饮料和一袋面包片。她闻到热可可的香气从他袋中的纸杯里飘来。
江叙是那种到哪都很容易吸引所有人目光的人，尽管他身上的衬衣起了褶，头发也明显没有打理，但他光是站在那里，就让周遭路过的人频频侧目。
他半抬手，将饮料和面包片递给赵新桐：“我刚去了趟楼上，只有你妈妈在，就把她的那份先给她了。”
赵新桐大脑还有点缺氧，迟钝地点点头：“哦。”
伸手接过后，她才反应过来些什么，狐疑看他，“你什么时候上去的？我妈在做什么？”
江叙猜到她在想什么，若无其事说：“就五分钟前，你妈一个人等在手术室外。怎么？”
赵新桐这才放了心，摇摇头：“没什么。”
又往边上挪了挪，空出一个人的位子，“你要不要坐会？”
江叙没说话，直接在她旁边坐了下来。
两人衣袂摩挲而过，发出几不可闻的轻响。
赵新桐耳朵烫了一下，两眼盯着脚尖前的一粒小石子，又说：“谢谢你。”
江叙别了下脸：“除了谢谢，你就没别的可说了？”
他这回真没别的意思，只是顺口接了一句。但大约是他这段时间对赵新桐的态度，让她对他定了性。
赵新桐有些不知所措起来，郑重道：“除了谢谢，我不知道还能说什么才可以表达我的心情。”
她诚恳地看向江叙，“或者你想我说些什么做些什么？”
江叙噎了下，想说你这样小心翼翼征求我意见的模样还怪让人不习惯的。
可话到嘴边，他便意识到这句话是真有讽刺之嫌，要真说出来，也不知要被她理解成什么样。
江叙本着人道主义，也不想在这时给她徒增烦恼，索性换了个话题，指指她拎在手里的面包片：“吃吗？不吃给我，正好我也没吃早饭。”
赵新桐闻言，忙将面包片递给他了。
江叙拆开包装，拿了一片叼在嘴里，又将包装袋递给赵新桐。
赵新桐没胃口，但还是拿了一片，小口小口地啃食起来。
过了会，江叙状似不经意地问：“你爸的医疗费用……”
赵新桐宛如惊弓之鸟，仓惶看向他：“医疗费都没问题。”
话音落下，她才觉得自己反应有点过激，像是刻意跟他竖起盾牌似的。想了想，她又耸了耸肩，努力让自己语气轻松，“都在能力范围内。”
江叙沉默看她，过了会，才低声应道：“好。”
这话之后，两人就都静了下来。
赵新桐直到把热可可喝光了，才意识到自己这样晾着江叙似乎有点不礼貌。
她悄悄侧眸，只见江叙顾自低头看手机，就像恋爱时他们任何一次日常相处——他们总能自在地各干各的事，但又在视线交汇的那一瞬，默契地拥抱亲吻。
赵新桐捏扁了空纸杯，考虑到他们现在的关系，她还是决定打起精神找话题。
思忖片刻，她轻轻开口：“要不改天请你吃饭吧，今天你帮我太多了。”
江叙从手机上抬眸，觑她一眼，说：“请客就不必了。你要是真想道谢，不如给嘟嘟买点狗粮和零食。”
赵新桐双眼微瞠了一下：“嘟嘟还好吗？”
“嗯。”江叙说，“就是比你离开那会胖了快八斤，医生说要减肥了，不然容易出现心脏问题。我打算等天再热点就带他去学游泳。”
赵新桐回忆了一下：“那时候他好像才十三斤。”
江叙意味莫名地看她一眼：“难为你还记得。”
赵新桐一噎，好不容易聊起来的话题又中止了。
她讪讪扯了扯嘴角，决定正式终结这场对话：“是绝育后的激素原因胖起来的吗？”
江叙视线在她脸上停了两秒，想说些什么，最终却只收回视线，垂头在指间转着手机，应了个“嗯”。
赵新桐这才顺理成章地静了下来。
过了会，她揿亮手机屏看了眼时间，说：“我去上个洗手间，然后就该回手术室了。”
“去吧。”江叙脱口而出，“包和手机我给你拿着。”
赵新桐也没多想，从包里取出一包纸巾，就往洗手间走去了。
等到了洗手间门口，她才猛地反应过来
——她明明可以把手机装进包里，再把包一起背过来。
赵新桐暗忖自己也是傻了。
上洗手间把包和手机交给江叙看管，是以前跟江叙在一起时的习惯，今天居然也稀里糊涂地这么干了。
她懊恼地敲了敲自己脑门。
另一边，江叙也是等看不见赵新桐身影，才突然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做了什么。
可低头看看拿在自己手里的包和手机，他又觉得，这一切怎么会这么耐人寻味。
正想着，赵新桐的手机屏幕突然亮起，跳出一条微信新消息。
赵新桐没设置消息不可预览，所以江叙一眼就从锁屏页面上看到了前面的内容。
周吴：昨晚回去后怎么样，头还疼吗？
江叙浓眉轻抬了那么一下。
片晌，周吴又发来消息：富平路有家新开的餐厅不错，要是有时……
后面的内容就看不到了。
与此同时，屏幕也暗下去。
江叙扶了扶眼镜，脑中再一次浮现昨晚站在赵新桐身边的那个男人。
他至今不知道赵新桐和那个男人的具体进展。
思及此，他重新揿亮手机屏，看到设置了锁屏密码，想也不想，照着记忆中的那串数字输了进去，竟真的成功解锁。
江叙微顿，继而点开微信图标，却又被四位数的应用锁拒之门外。
思忖片刻，他娴熟输入赵新桐的身份证末四位。
然而，就在准备输入第四个数字时，他骤然心惊，清醒过来自己正试图窥探赵新桐的隐私。
后背瞬间浮起热浪，江叙忙停手，将手机退回主页。
尽管没人知道这一切，但他脸上还是灼烧起来，没忍住在心中狠狠唾骂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