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辉的这句话仿佛浸满了血泪。

“咣当。”曲妙不小心把方桌上倒水的杯子打翻了，水淙淙从杯子里流了出来。

但她也顾不上收拾了，甩着手上滚烫的水追问道：“宁慧怎么会被活埋呢？”

她明明清楚地记得青莲告诉她，宁慧的寿数还没完的。

宁辉已经很久没和人说过这么多话了，更多时候，他都是一个人在这个宅子里想着小时候和爹娘，和姐姐在一起的快乐时光，树皮般皱纹交错的手捂住了脸，“都是我的错，是我害了她。”

接下来的时光，随着他断断续续的讲述，宁慧嫁人后发生的故事在曲妙眼前缓缓展开。

“我姐姐素来要强，从不听爹娘的话，身为女儿家却学男人一心要制鼓，她做得极好，那做工绘画的手艺比我还要好上十倍，却被村里人污蔑是偷来的牛皮，将她捆了后送到祠堂打了一顿，后来我爹见她实在不听话，就把她嫁到了邻县给一个有钱的员外做小妾。

嫁过去一个月，也没见姐姐回来省亲，爹娘虽不喜欢姐姐做鼓，却也是自己身上掉下的一块肉，便托人去打听。谁知道带回来一个让我们全家都震惊的消息——姐姐嫁过去没几天便逃跑了。

员外派了人在宁江这里蹲了几天也没见她回来的踪影，便自认倒霉让下人撤了。

我时常在宁江附近打听转悠，想知道姐姐去了哪，有时候转念想想，以她的性格，跑了也好，天大地大，她在外面过得逍遥自在，总比困在我们这个小村子要好。

然而那日我去屠宰场取做鼓用的牛皮，路过河边的一处草丛，却差点被人绊倒，定睛一看还以为是哪个小叫花子，浑身脏兮兮的，身上的衣服破烂不堪，发出了臭味，我拿出了随身带的干粮喂她，却听见了熟悉的声音喊我‘小辉，是我。’

我扒开挡住她脸的头发，这才发现是姐姐。

我吓了一跳，问她怎么会沦落到这，她却无暇回答，只狼吞虎咽吃起了馒头，像是足足饿了好几日。

于是我把姐姐带回了家，想想终究还是没有告诉爹娘，生怕吓到他们，我把她藏在了自己房里，给她换上了我的衣物。

姐姐告诉我她嫁到了那户人家后，那员外是个老变态，自己无能，便夜夜将她剥干净了狠狠抽打，还用玉捶……”

说到这里，宁辉实在不忍心说下去，顿住了。他走到供桌前，抬头看着宁慧的牌位，过了许久才继续往下说。

“姐姐实在受不了了，便逃了出来，一开始她想逃回家的，但是想到那员外发现她不见了，一定会派人在我家附近蹲着，便没有回来，反而留在邻县的一个酒楼里帮工讨生活，等风波过去了，她再想办法另寻出路。

谁知道那酒楼老板见她没有户口誉籍便知道她是逃出来的，只喊她做工，不给工钱，后来听说员外家丢了小妾，就猜到是姐姐，准备上门告发她再赚一笔赏钱。

姐姐察觉到了后，趁着老板没注意，又逃出了酒楼。

那时候姐姐身为女子又没誉籍，根本找不到一份正经的工作，身上也无分文了，只能一路讨饭回来，幸而被我捡到了。

姐姐身心都受了很大的伤，不愿再出去见人，我便让她一直躲在我的房里，我们两长得极像，不说话时就连爹娘也很少能把我们两区分开，于是她偶尔也会穿着我的衣服在院子里活动，从来没人发现。

之前姐姐做的鼓在江南一带火了，找我们家订鼓的络绎不绝，但是我从小喜欢读书，虽然家里供不上我念私塾，但我还是偷偷拿了学堂里的书回来自学，对制鼓一道实在不甚了解。

再接到大单子时，爹一个人做不完了，叫我跟着他一起做，姐姐看我对着鼓一筹莫展，便在房里帮我做了。

姐姐做出的鼓实在太好了，爹一下子就察觉到那不是我做的，他想起这几日我都是把材料拿到房间里，于是便一脚踹开房门把姐姐揪了出来。

爹娘自打发现姐姐就留在我们家，成日里惴惴不安，生怕村里有人发现了姐姐后汇报给员外，那我们家可就成骗彩礼的骗子了。

在村子里生活，他们最得看重的就面子，最怕被人在后面戳脊梁骨，思来想去还是托人上门去告诉了员外。

员外欢天喜地地又派了人来接姐姐。

姐姐万念俱灰，拿了剪子想要自杀。

我阻止了她，告诉她我有办法，让她换上我的衣服在房间里等着，轿子来时，我换上了裙子，用帏帽遮住了脸和头发，装成姐姐的样子上了轿。

等到了员外家，他迫不及待地来到了我的房里，拿着鞭子满脸狰狞的肥肉就要过来鞭打我，我想起姐姐嫁过来一个月吃尽的苦头和受尽的屈辱，怒上心头，操起花瓶就把他头给砸破了，他倒下来时，脖子正好插在了碎掉的花瓶瓷片上，断了气。

我知道自己杀人了，慌忙趁乱又逃回了家，一时间我不知道该怎么办，只知道这一切都会被算在姐姐的头上。

于是到了家后，我就赶紧收拾包裹，把家里这些年存下的钱都翻出来给了她，喊她快逃。

然后终究是晚了一步，村里人收到了邻县的消息后，都举着火把找来。

他们没有报官，如果这事捅到官家那边去，咱们村里女孩的身价都会跟着往下跌，影响她们以后嫁人，员外家也觉得在床上被一个小妾杀了，这事颇有些丢人，所以村里人和员外家商量好了，就在村里按族规悄悄处置了，不对外声张。

他们把姐姐绑了，带到村后面的坟地里，挖了个坑。我爹娘大约也还抱有一丝对女儿的愧疚，买了棺材放在坑里，他们一棍子敲在她后脑勺上，把她推到了棺材里，钉上了棺材盖，就准备活埋。

我上前拼命叫着是我杀的人，不关姐姐的事，爹死死捂着我的嘴，不再让我说话，他哭着求我别再捣乱了。

村长提着铁锹却过来了，他似笑非笑地看着我说：‘你以为村里人真的不知道是你，就小慧那女孩能杀得了人？不过是你运气好，投胎做了男娃，你爹还指望着你给他传宗接代，延续香火，你家总得交代一个嘛，你爹娘就选了让小慧死。’

我目眦欲裂，想去坑里把姐姐救上来，却被村长一铁锹敲晕了。

等我再醒来时，已经是第二日了，姐姐也被埋了。

那天晚上我趁着大家伙睡觉了，拿着火把把村里屋舍点燃，想让全村人给姐姐陪葬，然而不一会就被村里人发现了，我被控制住，关进了祠堂里。

大家都说我疯了，我知道，不是我疯了，是村里的人都疯了。

我不再去读圣贤书，反而学着姐姐的手艺制鼓，只有在做鼓时，我才能感觉到姐姐还在我身边。”

宁辉说完后，手仍搁置在姐姐的牌位上，眼神充满了哀思和眷恋。

曲妙目瞪口呆，缓了好久后，才平复下来情绪，发出了一声叹息。

她入梦后看到宁慧做鼓时脸上都是明媚的阳光，充满了希望。

没想到她在嫁人后会遭遇这么多悲惨的事，不仅是外人，就连爹娘都对她如此残忍，青莲要知道了还不得疯啊。

曲妙看着桌上和宁慧放在一起的她爹娘的牌位，心底生出了几分恶心，“你爹娘也过世了啊。”

“是啊，他们死在了姐姐头七那天。”宁辉皱纹满布的脸上缓缓生出了笑，“我姐姐一个人在黄泉路上太孤单，他们去了也好做个伴。”

？？

头七死的？这么巧？

曲妙有些结巴，“他，他们怎么死的？”

宁辉看向他娘的牌位，笑容里竟有几分欣慰，“他们喝了□□，走得很痛快。”

曲妙张了张嘴，还是没敢把问题宣之于口。

宁辉看出了她的犹豫，主动为她解惑道：“是我把□□下在了汤里，送他们走的，我知道他们肯定不愿意主动去陪姐姐，只好出此下策。”

啊？！

曲妙“腾”地站了起来，方才宁辉说的内容实在太刺激了，一时间听得真有些恍惚。

她在心里默默捋了一遍。

——也就是说这个宁辉他杀了那个员外，又杀了他爹娘，还放火烧了村子。

在她眼前站着的，原来是个年过百岁的法外狂徒啊……

纠结了半晌，曲妙还是问出了心底的疑问，“你真的确定你姐姐已经死了？”

正常来说寿数是不会算错的，既然她的寿数未到，宁慧应该还没死。

宁辉奇怪地看了她一眼，“姐姐是当众被活埋的，爹娘在那盯到了第二日清晨，她还能有生机吗？”

曲妙也没办法和他说明玄学上的事，只好询问道：“那她被埋在哪？我……那位朋友想去祭拜她，她找了宁慧很久，后来宁慧嫁人后，两人就再也没见过了，但是她一直在心里惦念着，所以才托我来寻。”

“姐姐的朋友叫什么名字？”一想到这个世界上还有人和他一样惦记着姐姐，宁辉的眼神温和了不少。

“叫青莲。”

听到这个名字，宁辉的眼睛又流下了泪，恍然道：“当初姐姐的胸口里一直藏着片荷叶，她说是青莲的荷叶，原来就是她朋友给的。”

大约是看在青莲的份上，他告诉了曲妙宁慧被埋的地址。

临走时，宁辉叫住了她，从库房里拿出了一个做工极为精致的小鼓，“我每年都会做一只鼓给姐姐，但却无颜再去坟上祭拜她，拜托你，帮我把这只鼓带给姐姐，希望她能喜欢。”

曲妙收下了鼓，默默走出了老宅。

待出去后，她烧了张传信用的青鸟符，约青莲今晚到宁村坟地里相见。

至于宁慧是不是真死了，现场见分晓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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