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六的活动现场，程应寒莫名其妙回想起和郭凌的那段对话。

此时方秉鹤正在角落躲清静，来找他搭话的人却一个接一个。今年报名宣传部活动的新生很多，他名气大、戏也好，哪怕竭力低调，也是大一当仁不让的风云人物。有几个新生简直是抱着追星的心态来的，眼睛一刻也不离方秉鹤，说话时也格外热情，像是绕在他身旁翩翩飞舞的花蝴蝶。

程应寒垂下眼，被自己突如其来的奇妙比喻逗笑了。

“怎么了？这副表情？”郁峦走过来，和他一起靠在窗台上。

“什么表情？”

“不好形容，总之没在你脸上看到过，”郁峦摇着头，故意学小女生的腔调，“难得啊，云端的高岭之花程师兄竟然有表情。”

“少夸张，”程应寒单手握拳抵住下颌，笑笑，以目光示意正前方的方秉鹤，“现在的明星是他才对，你看，短短几分钟，这是第三个来要联系方式的。”

“奇了，”郁峦仔细看他一眼，“倒像是白娘子醋海翻波。”

程应寒突然觉得心跳有点快，迟了一秒才说：“少乱开玩笑。”

“你今天是真反常，往常从第一句起就该叫我少胡扯了，还陪我废话那么多？”

程应寒一时无言以对。

两个人静默之际，方秉鹤那边又来了一个搭讪的人。

是今天的第四位。

是个男生。

郁峦扫了一眼，以为程应寒的沉默是因为吃惊，习以为常道：“哦，也没什么好吃惊的，其实京剧圈子里一直有，只是大家不摆在明面上说而已。”

“京剧圈子里也有？”

“当然。”

“我以为大家会比较保守。”

“是保守，”郁峦意味不明地笑了一声，“有是有，大家接不接受又是一回事。只是……”

听上去像是有故事，程应寒自己都还是一团乱麻，无心探问，两个人各怀心思，陷入短暂的沉默，气氛有些压抑。

郁峦突然开口：“你知道吗，我上头还有个哥哥。”

程应寒讶然，他和郁峦在附中同学六年，从来没听说过他还有哥哥。方秉鹤和郁峦是知根知底的发小，也从来没提过一句。

“他比我大不少，学的是旦角，很有天分，惊才绝艳，但是也离经叛道，”郁峦说，“我小学那时候，他说他喜欢男生。”

“家里吵得很厉害，他一直不妥协，然后有一天，家里突然没有他这个人了，到现在，家里从来都不提他。圈子里的大家也讳莫若深，好像从来就没这个人。那时候他参加很多京剧比赛，带回家一打一打的奖状奖牌，我妈都要扔掉，我偷偷捡回来，藏在自己衣柜里，不敢让她看见。”

郁峦这些话似乎憋了很久，讲完反倒舒了一口气：“从来没跟谁讲过，今天讲完爽快多了，你就当什么也没听见吧。”

他冲程应寒笑笑，走开了。

程应寒独自站在原地，以前所未有的认真检视自己的内心。

他终于找到了这段时间奇怪感觉的由来：他对方秉鹤有独占欲。就像自私的孩子牢牢护住最喜欢的玩具，不许任何人染指。

他相信方秉鹤是天生的发光体，也乐于见到他发光发亮，但又吝啬地不愿和任何人分享他的光芒。

平心而论，正常的好友关系之间，是不会有如此排他的占有欲的。

程应寒能准确地将人际关系分成不同等级：同学、朋友、为数不多的好友……但方秉鹤不在任何一个分类之中。

方秉鹤就是方秉鹤。

他们已经一起走过太长的路，就像两颗长在一起的树，藤蔓与根系紧密地相互缠绕，在微风拂过时同频摇动，无法分割。

他慢半拍地想起郭凌的话，心底复杂而忐忑，好像有颗种子发了芽，把压在上头的沉重石板顶得七零八落，许多难以言明的心绪伸出毛茸茸的触角，争先恐后地要见一见阳光。

活动结束，程应寒一刻也不想等，谢绝了大一新生们聚餐的提议，和赶着回去修图的郭凌一起回校。

宣传部的办公室很安静，只有他们两个人，程应寒随手带上门，对郭凌说：“我能不能问你个事？”

“我就猜到你有问题，”郭凌用数据线连上相机和电脑，把相机放在桌上，不去管它，“问吧，我保证保密。”

郭凌的表情很从容，在听见问题后也没有丝毫变化，程应寒甚至觉得，他早就知道自己想问什么了。

“关于你和方秉鹤之间，”郭凌慢慢地说，“感情是非常私人、非常个体化的事情，我不能替你做出判断，但我有张照片，觉得你也该看一下。毕竟，你到底喜不喜欢他，我想你比我更清楚。”

郭凌熟门熟路点开一张照片，双击一下，让它占据整块电脑屏幕。

是军训晚会时拍的，背景是暗沉的黑夜，程应寒站在照片中心，遥遥望着远处舞台上的一团光。

这个距离拍不清舞台上的景象，只能从程应寒全神贯注的侧脸上猜测，节目应该很好，才会让他露出专注又欣赏的眼神。这里离舞台太远，没什么人，只有一个郁峦站在旁边走神，程应寒一个人安静地看着，神情却又不只是专注，几乎带着点虔诚。

一个人可能会说谎，但他的眼神、表情、动作不会。而在取景框中，这些全都一清二楚。这个稍纵即逝的瞬间被相机准确地捕捉，再清晰地重现在电脑屏幕上，程应寒看着屏幕上的自己，无言以对。

那些藤蔓一样在隐秘处悄悄滋长的心思霎时无处遁形，散乱地铺了一地，他自己也理不清。

郭凌信手翻开桌上的选修课本《西方文学鉴赏》，念了其中一句话：“……世间唯有三样东西无法隐藏：咳嗽、贫穷，和爱。 ”

程应寒顿了一下，没有回答。

“……”苏霓推门进来，刚好听到后半句，莫名其妙地说，“你赏析论文还没写完？当心挂科，大四挂科没法补修的。”

郭凌拒绝回答她的问题，露出了一个高深莫测的笑容。

室内的安静被打破，话题就这么一带而过了，程应寒和郭凌谁也没有再提起这一茬，两个人心照不宣地打了个机锋，无需挑破，谜底各自放在心里。

程应寒在练功房练到天黑才回公寓，其实是存了些转移注意力的心思，练到筋疲力尽，在镜子前把一个动作做上千百遍，就不会再有精力琢磨那些找不到解的答案。

但一闲下来，数不清的想法止不住涌上来，纷乱地挤满了脑海。程应寒在沙发上坐了一会，终于下定决心，走进书房，把手中的U盘插进电脑。

U盘是郭凌给的，他看程应寒神思不属，找了个没人的机会一把塞给他，说：“你要还犹豫你喜不喜欢男的，就看看这个。”

程应寒看着电脑屏幕。

上头干干净净，只有一个压缩包。

程应寒缓慢地拖动鼠标，点开了压缩包，心里其实已经猜到了几分。解压进度条结束，桌面弹出一个文件夹，果然。

文件夹里除了一个视频，还有简短附带的一句话：

真犹豫你是不是，就看看这个，不恶心就是。

不用点开，程应寒都知道视频内容，他看着视频封面上两个交叠的男性人影，不由失笑。

让他犹豫不决、神思不属的，从来都不是他自己的性向。看到照片的那一刻，答案霎时水落石出，程应寒的心底一片洞明：

他就是喜欢方秉鹤，或者说，只有方秉鹤在他眼里是不一样的，别的人在他眼里，都只是平凡世界的NPC，无论是男是女。

但他不能确定，方秉鹤喜不喜欢他。

他们当了那么多年的朋友，彼此陪伴的时间比一棵树生长成熟的周期还要长。然而，友情和爱情是不一样的。他懵懵懂懂许久，才发现自己对方秉鹤有些超出友情的期待，但如果方秉鹤对他只是友情呢？

他不能凭着这么多年的感情要求方秉鹤回应什么，哪怕方秉鹤一定会这样做——都不需要程应寒主动要求，只要他微微露出一点意思，方秉鹤一定会察觉到，并且一定会这样做，他太了解他了。

他们像是两颗公转周期交织在一起的双子星，已经共同运转了太久，任何一方的细微扰动，都会对另一方的运行轨道造成影响。

但是这样对方秉鹤不公平。

如果他真的是个直男，程应寒就不能对他要求什么，就像你不能要求一条鱼脱离海底，在天空生活，就算你再爱他也不行。

更别提京剧圈子里的保守氛围，郁峦虽语焉不详，但程应寒是闻一知十的细腻性格，已经透过他的寥寥几句感受到了背后的庞大压力。方秉鹤是新一代数得着的京剧天才，前途无量，程应寒不能成为他前进道路上的绊脚石，甚至都不忍心把这个艰难的选择抛给他。

程应寒没有点开视频，他看上去只是对着电脑屏幕发了很久的呆，鼠标很久无人触碰，屏幕里漆黑一片，房间里很安静，只有机箱风扇嗡嗡散热的声音。

时钟跳到九点，程应寒下了决心。

他没有点开视频，心底的答案无需借助视频确认，已经非常明晰，就像箱子里的猫跃跃欲试，想要跳出来，但程应寒选择自欺欺人地将箱子合上，牢牢封死，他不准备将答案告诉任何人了。

就保持现在这样也很好，他想。

方秉鹤合该快快乐乐、心无旁骛地追寻京剧梦想，成为他想成为的人，不受到任何其他因素的干扰。方秉鹤也一定会实现所有的梦想，因为他值得美好的一切。

而程应寒和方秉鹤会一直是很好、很好的朋友。

只是朋友。

程应寒关掉文件夹，拔出U盘，正准备关机时，门外突然传来敲门声，还有一个熟悉的声音。

程应寒有点愕然地起身去开门，方秉鹤得意洋洋地站在门口：“怎么样？意外吧？”

作者有话要说：这句话在网上传播很广泛，据说出自于洛丽塔，但是我没有查到原文。不过在多萝西《俗丽之夜》中有相似的句子：“据说，爱和咳嗽是无法隐藏的。”因为网上流传的版本比较带感，故使用该句，但我不能确定洛丽塔中是否真有此句，文中仅是情节需要，为免误导读者，特此说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