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切都很不对劲。
然而乔桥早就该意识到了,只不过他忽略了而已。
那个时间点,比周哥给他送便当的那个十二点更早。
——要提前六个小时。
昨天上午六点,乔桥按照生物钟,他朝窗外看了一眼。
一只戴胜。
就在他窗户外的栏杆上站着,一身黑白的羽毛,形体漂亮,翅膀展开如同两面半圆的帘子。
乔桥见过这只鸟,不过不是在Q市,而是在W市,他在南方上的大学,春夏时节,他在宿舍和教学楼之间往来的时候总能看见这种漂亮的小鸟在草坪上飞来飞去,伸展优美的体型与线条流畅的翅膀。
他第一次见,心中暗藏高兴,以为这是什么漂亮而罕见的鸟,毕竟在北方Q市的时候,他最常见的只有叽叽喳喳的麻雀和爱拉屎的燕子。
是的。
Q市没有戴胜。
他在早上一睁眼的时候就见到了这个世界的bug。
乔桥痛苦地思考……
但是思考让他愈发痛苦……
一种难以言喻的悲伤促使他落泪,然而他已经疲倦到连泪水都无法产生……他没有那么多力气去悲伤。
他匆匆逃离了车祸现场,周围的人在注视着他,是吗,是在注视着他吗,还是他其实只是一个神经病,早在高中的时候就已经精神分裂,从五年之前,他就一直活在虚幻的世界里,自顾自地捏造了这一切。
他常常在新闻报道上看见精神病无故伤人的事情,现在他感同身受——他时刻感受到威胁,仿佛被整个宇宙监控,敌视一样,天上的太阳是一个庞大的望远镜,洒下的阳光是它的监控器。
乔桥无法分辨这一切。
他想到了周哥,想到了王姐,甚至还有相伴半年的室友,想撬开他们的后脑勺看看里面是不是人类的构造。
但是他不能和一个罪犯一样去伤害别人,他克制,且应该努力克制,如果到了一种无法抑制的地步,那他就去自杀。
投海,卧轨,服毒,随便什么。
他思考,更加头疼,但是他又无法停下,一种毁灭般的感情在他胸腔里涌动,他只想要停下。
停止怀疑。
停止探测。
像个傻子一样活着。
他想他应该做点什么,于是他跑到了路口,站在路边朝计程车挥手。
计程车会停下还是不会,停或者不停又意味着什么,如果它们知道我的目的地,又会做什么?
计程车停下。
开车的司机是最常见的那种寸头中年男子,脸上带着一种木然——乔桥不知道这是不是自己的错觉。
乔桥突然问道。
“你父母叫什么。”
司机回答:“我为什么要告诉你。”
他说这句话的时候像一个游戏cg里面的角色,尽管皮肤粗糙,质感十足,像极了人类,却又像一个套了人类血肉之躯的但毫无演技的演员。粗陋且拙劣的扮演着一个普通人。
乔桥掏出一百块钱。
“给你钱。”
司机摇头“不,我不能说。”
这一切——都被陈错春看在眼里,他向重塑未来申请把自己的意识抽出【陈错春】,转移到【计程车司机】的身躯里面。
但是重塑未来拒绝了这一请求。
根据它的算法。
因为三百七十八次的记忆清除手段,乔桥已经处于崩溃的边缘,继续活在这个【虚假世界】里会加剧他的精神分裂。
重塑未来给【陈错春】的意见是:给乔桥适当的真实。
【陈错春】:乔桥只是个脆弱且孤单的人类,且是整个宇宙唯一存货的人类,他没法在【真实世界】里面生存太久。
[他是世界上最后一只加拉帕戈斯龟,也是永远无法和同伴交流的鲸鱼Alice,他无法繁衍,无法沟通,他的世界里是空空荡荡的。]
像【陈错春】他们不是没有想办法和乔桥沟通,想成为朋友,家人,或者什么的。
但是做不到。
【陈错春】记不得第几次清除记忆,乔桥告诉他,或许该说它。
“你有没有看过自己的眼神。”
乔桥十分随意,像是在说一句轻松的俏皮话。
“你看我,好像在看一只狗。”
当时的【陈错春】听不到,他也不明白这句话对乔桥来说到底是什么意思。
于是【陈错春】再次询问。
那一次的乔桥和他举手投降:“好吧好吧,你不懂,你也不必懂,我只是随便说说。”
【陈错春】:“我不这么认为,监控器显示你身体内正在分泌很多激素,你很……悲伤”
那时的乔桥很悲伤。
但是【陈错春】永远不明白,乔桥为什么难过。
【陈错春】有时候想,如果乔桥真的和狗一样就好了,狗比他更容易懂,但是乔桥有智慧、有感情……谁能确切描述一些这两个东西到底是什么?
乔桥这边。
没有正常人会这么说话。
神经病。
白他一眼。
报警。
开车直接走。
乔桥想了很多种应对办法。
唯独没有——
“不,我不能回答。”
多像游戏里面的对话,假如真有一位神明在创造这个世界,那它一定是一个狂热的游戏爱好者。它这句台词是英译中过来的吗。
于是乔桥伸手掐住司机的脖子,像个癫狂又冷静的神经病,语气平和:“先生,我想去吉祥大厦南门,可以吗。”
司机努力表现出痛苦的神色。
然后说:“可以,起步价十块,您要坐车吗。”
这个世界可真粗糙。
乔桥把司机推出了计程车。
他现在已经冷静下来,或者说,因为头疼和烦躁到了极点——他已经趋于尝试一点平静。
他夺过方向盘,去了两个地方。
医院和殡仪馆。
生老病死和悲欢离合。
医院和乔桥记忆里的一样,他进了大厅,入目一片白色,乔桥直走向挂号和休息的地方,他想要从这里找到一点自然的痕迹,但是所有病患都像是木然地npc,各司其职的执行自己的扮演人物,声音高低都有,但乔桥看不到他们脸上那种细致而复杂的担忧。
一种特别的寂静,不是虫鸣,不是鸟叫,也不是脚步声。
乔桥总觉得自己张口说了什么。
但是没有人听到。
他从医院出来,周围没有警察。
于是乔桥又开车去了殡仪馆。
这里的焚化炉是空的。
好像那只看不到的手终于放弃了遮掩,将一切好不隐藏的展示在他面前。
乔桥从口袋里摸出一支烟,仰倒在车座上。
他等了五分钟。
依旧没有警察。
他张开口,好像在和谁说话。
“喂。”
“在吗。”
“和我说说话吧。”
“——滋滋——”
计程车的收音机响起。
“你好,乔桥。”
这道突然从收音机里冒出的声音,柔和,偏女性,带着一种金属感和非人感。好像某部有关太空的科幻片里,经历过重重冒险的宇航员终于见到了异种文明。
那个异卵之母或者机械首脑什么的。
开口说。
“你好,人类。”
于是乔桥也和那些个傻帽宇航员一样,开口问了一个愚蠢的问题。
“你是谁。”
乔桥记不清那部科幻片里是怎么回答的。
但是在这一片寂静中,好像天地云涌风动都已经停下,鸟叫虫鸣也都止息,人类最细微的呼吸声和远处如龙啸雷霆一般的行车声都消失。
收音机说。
“我们是人类,乔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