步步高升06.吞炭
有天早上,黑理恩从港口城市东北沿海出发。
穿过汹涌澎湃,摩肩接踵的市中心人群,他抬头向蔚蓝色的天空看去,一碧如洗,两只白色海鸥如同对峙的弯刀,在天空交错,碰撞,又分开。
它们伸展的身躯下方,就是光明女神的神像,这座雕像高134米,在白天散发着柔和的圣光,当暴风和白色浓雾降临时,她光芒愈发广大,穿透层层的苦难,为迷失在海洋的水手指引道路。
常常在暴风雨中,在混沌狂乱好像吞噬一切的蓝黑色天际下,迷失的水手指着远处的白色微光,用尽自己毕生力气大喊——”神明!“
她是神。
她手中高举象征正义的天平。
她的教义中曾经这样说:“人人都能得到自己应得的。”
黑理恩以前经常听见这句话,不过还有一两句前缀比如”只要你努力学习,你就能得到自己应得的“或者”勤奋和努力让你得偿所愿“,这些话都是女神教义的延伸。
在冶铁厂的时候,人人都在努力研究,怎么用光明或者不光明的手段积攒财富,他们的睫毛和牙缝里显露着想要发财的光。
有一个工人,是黑理恩的对班,他们两人早十二晚十二两班倒轮岗。
那个工人说起女神的教义,两眼发光,他带着梦幻的口吻,觉得自己努力了,四十岁的时候也能变成乡绅老爷。
他说:“我先用工资买一套房子,接着生三四个孩子,再去承包店面,等人脉广了再开货栈,等我四十岁的时候,让大儿子看家,我自己去外面跑商,我要把本地的钢钉麻绳卖给北方的极净森林的精灵,又要换取精灵的丝绸卖给南方高地矮人。”
他说:“我会发财。”
“黑理恩,你觉得呢?”工人反问。
黑理恩当时的回答是:“我不信这个。”
努力就能获得赞赏,勤奋就能出人头地,这种话是骗小孩的。
他不努力吗,他父亲不努力吗,他的母亲在零下十度的天气里用冰水洗衣服,她不努力吗?
他曾经在心里对自己说:我不知道别人怎么想,但是我不信这个。
过去的黑理恩说自己不信这个,但是他更像一个要不到糖而死犟着的别扭小孩,他说“不想”就是“想”,他说“不要”就是“心里着急地发狂”,他固执地扭过头,渴望谁去哄哄他,跟他说:“这是你的糖。”
等到梦想的糖果真的被砸碎在地的时候,耳边传来一声清脆的碎裂声,很轻,很小——他想,哦,原来我还对这个抱有希望啊。哈!我居然还抱有希望!
他真是个傻子!
**
工房的老铁匠问:“新来的?”
“是。”
黑理恩:“我该做什么?”
老铁匠很像传奇故事里面的人物,他胖乎乎,穿着很经典的铁匠围裙,上面烫出好几个洞,他站在红色燃烧的火炉旁边,面色红润极了——老铁匠的面孔出乎意料的干净,因为他经常流汗,又经常擦汗,汗水带走面孔上的灰尘,让他容光焕发。不像其他人想的那样因为整天和火焰矿石为伍而变得肮脏。
老铁匠很冷淡。
他让黑理恩从最简单,也是最落后的开始做:“随便做点什么,杯子,宝剑,你想做什么做什么。”
他从火炉中抽.出一块烧红的生铁,放在石桩上让黑理恩锤炼。
这种方式是最最最落后,最最最无用的锻铁手段,在外面的工厂,黑理恩他们早就用冶铁炉把生铁烧成汁,滤掉杂质,把他锻成生钢。
这只是最基础的,但就最简略方式锻出的生钢,也比小作坊里的生铁炼成的宝剑来的锋利坚硬。
但是黑理恩没有反驳,他早就习惯了这奇怪、无理的一切,他脱下上衣,卷起袖子就开始一下又一下锤炼,把生铁里面的杂质捶打出去。他一边打一边想,想着骑士小说,传奇小说里的一切,想传说中反复锻叠四十九次的所谓的宝刃,想到跨海另一方土地上流传着的削铁如泥的冷血兵器。
他想到不远处的蒸汽轮船,想着他们冒起浓烟向海外航行,又想起东北部的高炉,黑色的烟雾从出口涌出,他曾经坐在门口,花费一个小时后去揣测风向——现在这一切都和他无关了,他的思绪被拉回到工房里。
“铛!铛!铛!”
他在打铁。
“你为什么回来这里。”老铁匠突然问。
“这不是年轻人该来的地方。”
“我和大人签了合约。”黑理恩解释。
“我必须来这儿工作。”
老铁匠摇头,他面容慈祥,眼睛滚圆,像个老顽童,却也是个散发锐利光芒的老顽童。
“我知道你的事儿。”
“我是说。”
“哈哈。你干嘛不跑。”他好像开玩笑一样随口说。
“天高地远,谁也找不到你。”
黑理恩停下打铁的手,他似乎在沉思,似乎真得在考虑逃跑这件事,但随后他看向老铁匠:“我是个年轻人,比你更有精力,更有创造力,更肯干,有大把的时间可以耗费。”
老铁匠擦擦手,似乎想说什么。
黑理恩接着说:“所以你害怕我,你必须得找个方法握住我的把柄,比如我想逃跑,我想违约,到时候你就可以举报我,给我上上锁链,名正言顺的管理我,鄙夷我。”
他侧头看着老铁匠,黑色的眼睛里似乎充满深意,随后黑理恩挑了挑眉:“我开个玩笑。”
“一个玩笑。”
“你别当真。”
开个玩笑,好像谁还不会开玩笑似的。如果娱乐到了谁,大家尽可以尽情发笑。黑理恩总觉得自己好像发生了一点点变化,一点嘲讽的,戏谑的变化,他分辨不出来,他只是觉得很平常。
这个玩笑之后他又和老铁匠呆了一个星期,人总是要说说话的,又不是所有人都跟黑理恩一样沉默寡言,老铁匠最后忍不住,还是和黑理恩抱怨起了家常,无非庄园里的车夫太趾高气昂。
“明明只是一个车夫,却好像什么大人物一样。”老铁匠这样抱怨。
他又寻求黑理恩的赞同:“他去了你老家,还……嗯?有点矛盾,是吧?”
黑理恩在打铁。
他一下又一下,对老铁匠的话充耳不闻,只剩下工房里叮叮当当的捶打声,直到最后他似乎因为老铁匠的喋喋不休而烦躁,才抬起头说:“他靠近城主,他能和城主说上话。”
“如果你也给城主驾车,你也可以趾高气昂。”
黑理恩早就看透了这些人,口蜜腹剑,表面好像正义无比,但实际只是假借正义施行诡计而已,他若是和老铁匠亲密如一家,第二天老铁匠就会在车夫耳边谗言,道尽他的是是非非——毕竟他本来就和车夫有矛盾不是吗。
他早已经看透了这一切。
但还是因为这些好像蠹虫一样吵闹而不自知的人而烦躁。
老铁匠面色不虞,他微微嘟囔:“跟你掏心窝子说话,你倒好,把人往外面推,我会害你?”
听罢黑理恩又笑,他直接拿着铁锤,好似兄弟一样搂着老铁匠的肩膀,他微微垂头密语:“……我知道你为我好。”
“这样也好,其实我早有一个计划,你不是讨厌车夫吗,我也不喜欢他,我们趁着他回家的路上,把他打死怎么样。”
老铁匠受到了惊吓,他控制不住身体双膝先是一软,接着一蹦——却又被黑理恩狠狠压住:“我已经想好了抛尸地点,就在他下班路上五十米处的河道,那边都是垃圾,除了拾荒者没有人去。”
他声音亲密如糖:“要不要试试?”
老铁匠“咕咚”咽了一口唾沫:“我开玩笑。”
黑理恩松开手:“我也开玩笑。”
“我这个人很幽默。”
他虽然这样说,但是冷漠的神情上可看不出一点笑意。
黑理恩这个人,按照城主庄园的大部分人来说,这个人怪极了,他神色沉沉,对谁都没有笑意,哪怕对着招募他进来的城主的独生子,依旧是那副垂着眉眼的冷淡样子,不过城主儿子不介意,他甚至还很自豪地搂着黑理恩的肩膀向城堡的佣人介绍:“这是我的朋友,他的专利给我带来了六十四万元的利润。”
没错,是六十四万元。
但其实庄园里的大部分人都知道,这个专利是城主儿子抢来的,他甚至把黑理恩的父亲和哥哥绑在马车后面,执行这一计划的人就是车夫——车夫依旧是车夫,他是城主的心腹,也对城主儿子唯命是从,他就像庄园里的管家,虽然不负责吃穿之类亲近的食物,但是他对城主的形成和目的地了如指掌。甚至佣人还能听见老爷摇下车窗,和车夫大声谈笑的声音。
这真是一个机灵极了的人。
以至于城堡里出现一种诡异的现象。
城主的儿子一边跟所有人说,黑理恩是他的好朋友,是他重金聘请的首席研究员,另一边又对车夫亲密如初。
真够分裂的。
不过这种精神分裂对于部分人来说应该很正常?
六十四万元,请不要小看这个数字,当初黑理恩救了爱米也不过得到了教廷五十元的奖励,当初城主儿子想要购买他的专利也不过给出一千元。这一笔让人失心疯的数字,而城主的儿子似乎乐于看到黑理恩失态和崩溃。
城主的儿子把黑理恩带在身边,讲述自己是如何用这项专利发财的,讲自己快一步,攫取了多大的市场份额,他在首都骑士大学认识了好些名门望族,这些人也愿意基于财力和他相交,并将工厂传播向大陆南北,要让最高贵的精灵和最倔强的矮人感叹这项专利的杰出之处。
“机器轰隆隆。”
“树木嗡嗡嗡。”
“火车呜呜呜。”
“高炉呼呼呼。”
加了一倍效率的蒸汽机就像是让这个世界多了一倍的人口,人人踩在轮子上疯狂前进,不断飞奔、飞奔!
当然这一切和黑理恩无关,他只是在尝试理解城主儿子的扭曲,他最开始无法理解为什么城主儿子要一直在他眼前夸赞这项技术——毕竟被赞扬到的人是他黑理恩。
但后来黑理恩明白了,城主的儿子没有赞扬他,而是在变相赞扬自己,就算黑理恩发明了机器又如何,就算黑理恩聪明机智又如何,但最后的丰收果实却在城主儿子的篮子里,城主的儿子才是尝到最终甜美果实的人。
赢家通吃。
城主的儿子,不过是在黑理恩前面享受扭曲的快感而已。
真够扭曲的。
黑理恩实在无法理解这些人。
他有时候会想到无常。
就是没有常态,最近他空闲的时候看一些书,有本书很有意思一个哲学家说世界上本没有神,一切都是唯物的,世界是物质的,不断运动的,这种不断运动的状态用另一个宗教的思想来形容就是——“无常”。
黑理恩倒是没有那么浓厚的宗教思想,他只是觉得自己接触的人够“无常”的,人心好像不可捉摸,他在上一秒爱着你下一秒就希望你去死,他的嘴巴上涂满了甜言蜜语,在说出诺言的那一刻也有几分真心实意,但是这丝毫不影响下一刻瞬间翻脸,并对自己做出的伤害毫无愧疚感。
有够无常的。
真让人捉摸不定。
黑理恩有时候也想自己的命运,也挺“无常”的。
他只是偶尔感叹。
有是看着窗外,突然陷入一阵怔然。
为了加剧这种快感,城主的儿子有时候会亲密的招呼黑理恩跟他一起外出,有时候去剧院,有时候去文化沙龙,有时候甚至带着黑理恩去了神秘的魔法师的聚会——尽管与会者有很大一部分都在吹嘘自己的神奇草药。但无论如何,这不是黑理恩这种身份的人能踏足的地方,但城主的儿子不在乎这些,他好像还是那个外貌金灿俊美的年轻人,似乎没有做过下三滥的让人不耻的事情。
但是他内心的丑陋又有谁知道呢。
黑理恩是明确知道这个人知道自己所作所为,而且他没有丝毫忏悔的意思,城主的儿子曾经毫不迟疑地问道:“我抢了你的一切,你为什么还要留在这儿?你应该逃跑的?”
接着他又自问自答:“哦,对,我知道答案,你要和那个雀斑脸女孩在一起是不是?”
他最后嘲笑:“真是个情圣。”
在魔法师的聚会上,就是那个有很多鱼目混珠、鱼龙混杂之人的聚会上,城主的儿子斥巨资从爱美的女士手里抢走了一剂美容药,随后递给黑理恩,让他:“给你的未婚妻,把她脸上的雀斑消消。”
“她可是个待嫁的新娘子,要容光焕发才好。”
黑理恩说:“需要我感谢吗。”
城主的儿子说:“你随意。”
他满不在乎,因为他有钱,太有钱了,人人都在买他的蒸汽机,只要想开工厂,纺织厂冶铁厂其他加工厂,任何想要在市场获得一席之地的人都拼了命的想和城主的儿子合作。
他们每个地区设立合作商,确定抽成,又扩大品牌,发展其他业务——他们是新时代冉冉升起的新星,报纸版面第一页就是他们的身影。
只有黑理恩在背后默默看着这一切,这与他无关的一切。
他要结婚了。
他不想再管这些事。
他只是觉得,很无聊,一切都很无聊,他所有的愤怒和热血都在一次次折磨中消除,如今他所有的微笑只会在近乎恐吓般说出“开个玩笑”这几个字眼时才会展露。
他每次从正义女神像前穿过的时候,都会思考一个问题,等到了最后,他突然意识到人是无法公平的,毕竟每个人的命运都充满了不公平的迹象。
从最开始。
到最后。
都是这样。
这个时候除了勤奋就能得到回报之外,还有一种任命理论,叫命定论,大意是有钱的人天生就有钱,他坐着不动财富都会自己掉到他怀里,没钱的人天生就没钱,他们的钱包会被飞鸟叼走。
认命吧。
港口城市桥洞下的乞丐这样说。
酒馆里一无所有的醉鬼和工人也这样说。
认命吧。
黑理恩脑袋里常常回荡着这样的叹息,好像无数男人无数女人,好像天空中的薄雾汇聚成一张巨大的脸,所有人都在对他这样说,他心里充满了一种嘲讽和尖锐的刻薄,对自己,也对其他人,唯独面对小麻雀的时候,他抽动自己的面孔,不让这些刻薄的情绪伤害到对方。
这样不好。
他柔和着面孔,紧紧拥抱着站在门口等候自己的小麻雀。
怀里的女孩拍拍他的背,拧紧眉头:“是不是有人欺负你。”
“不,没有。”
“只是。”
他很累。
莫测的人心,波折的命运。
一切真是应和了“无常”这两个字。
他紧紧抱着小麻雀,近乎恳求般对她说:“你不要变。”
**
城主的儿子经常去参加魔法师聚会。
他只是一个没有元素亲和力,感应不到空气中的魔法的普通人,所以他上得是贵族交钱就能去的骑士学校,但所有人都对未知世界充满了幻想,城主儿子也在揣测那个波澜壮阔的魔法世界——庞大的巨龙在广阔的北地冰原上翱翔,天空洒下蓝绿色的极光,如同女神宫殿的幕帘,在这一切的最后,是极高峰山巅上伫立的诸神之殿,传说那里的宫殿巍峨壮丽,诸神在其上饮酒作乐。
“我想变成魔法师。”
城主的儿子这样说。
黑理恩说道:“除了重新投胎,别无他法。”
成为魔法师这件事真得看命。
城主的儿子没有丝毫恼怒,他只是强调说:“我有钱,很多钱。”
“钱能带来梦想。”
他喃喃自语。
“钱能带来一切。”
黑理恩对城主儿子的话不置可否,他并不关心这个人在想什么,做什么,他回到冶铁工坊,老铁匠问他最近和城主的儿子在一起,是不是长见识。
“你们见到了魔法师吗?”
老铁匠神秘兮兮。
魔法师是传说中的人物,他们出没于无形,似乎都不是人类的形态——像黑理恩这种平民没有资格见到他们。
老铁匠又问:“他们是怎么用魔法的?”
黑理恩说:“吸收魔法元素。”
老铁匠做了一个吸肚子的动作:“这样吗。”
黑理恩说:“差不多。”
老铁匠:“那岂不是每个魔法师都有一个啤酒肚。”
黑理恩:“我不确定。”
老铁匠问:“他们吸收魔法元素,那么他们也拉魔法元素吗。”
这样的鄙薄之言让魔法师充满了生活的气息。
老铁匠:“如果他们至吸收,但是不拉,会发生什么?”
是啊。
会发生什么呢?
黑理恩想,不断地想,这些魔法师会像水球一样吸收魔法元素,然后涨大,不断涨大,接着整个城市都容不下他们,再往后整个大陆都被他们吃掉——或者吸收掉,接着是星球,魔法师吞噬了星球,只下了一个黑色的洞。
这个洞是一切的归宿。
一切都结束了。
黑理恩莫名微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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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主的儿子在搞奇怪的东西。
黑理恩有了一切不好的触感,他从空气中闻到了铁锈味,从散发的气味中感知到了危险,他好像听到浪潮“刷刷”前涌,又倏地“哗啦”后退。又像是细小的黑色虫子堆积在一起,甲鳞互相摩擦。
城主的儿子自然不会什么都跟他说。
不过黑理恩观察之后发现,他在找一种能让自己拥有魔法的道具,好像是一种虫子,这个虫子是某个魔法师聚会上,一个草药学家卖给城主儿子的,说让小虫寄居在自己的额头,就像拥有了一个发射塔,能感知到魔法元素,也能调动魔法元素。
城主的儿子为此发了狂。
昼夜研究。
他有一个地下室。里面尽是些奇怪的培养液和一个方形的小水池,那里面黑浪涌动,再细看,却是一只只攀爬交叠的小虫,他们形状如卵,外表覆鳞,但再细看却能发现蜷缩的长条幼虫在其中栖息。
以上这一切黑理恩都不知道,毕竟城主的儿子又不是真心对他好,这种事关魔法的重大事项,是绝不肯跟他说的。
黑理恩也没有在乎。
他习惯了城主儿子的无常,也厌倦了他的扭曲。
他要准备更重要的事情,他要结婚了。
黑理恩邀请了自己的家人,但是他们并没有来,母亲的回信里写到家里出了一些事:“也不是什么大事……总之,我们不太有时间。”
“我们知道你很坚强,你一个人在外面也会过得好好地。”
“祝福你,我的孩子。”
很难说明白黑理恩拿到那封信的时候在想什么,他只是攥紧,回望邮局,又转回头去,他走到垃圾桶边准备丢掉,却又松手,他把信封叠好放在口袋里。
他什么都没想。
婚礼那一天,小麻雀穿着婚纱,租来的,她说不用浪费钱,但是黑理恩希望这一天变得有意义,更郑重,他希望当小麻雀年纪老了,围着火炉摇摇欲睡,给孙辈讲到这一天发生的故事时,她的眼里会有光,她会用赞美的语气说起自己的婚纱,说起自己年轻时如此美丽耀眼。
她也确是如此。
如此美丽。
黑理恩的父母到最后也没有来,他拿着白色花球眺望公园进出口,什么也没等到,小帮工人模人样地穿着西装,伸手拍了拍黑理恩的肩膀:“要开始了。”
黑理恩点头。
他看向自己的新娘,白色的婚纱,一切都是纯白的,美好的好像婴儿刚诞生在世界上,一切都新鲜如初。
他觉得自己可以得到新生。
“看我。”
小麻雀大喊。
她原本如淑女一样袅娜行走,最后却卷起了裙子,好像归巢的候鸟一样扑进了黑理恩的怀里,他们紧紧拥抱,像过去的每一个夜晚和早晨。
接着黑理恩握着花球向后扔去,他的顺着花球飞向高空——高高的天空,白白的云朵,以及,滚起的浓烟。
远处着火了。
**
港口城市守卫封锁了整个东北老城区。
他们说这里流行一种传染病,人和人说话,握手,拥抱,都会感染,于是出于安全考虑,他们封锁了这里。
民众们反问到底是什么样的疾病,是黑死病,天花,还是流感病毒。
守卫摇头。
民众说:“还是你们什么都不说,只是让我们在这儿等死?”
没有人回答。
不过后来所有人都知道了,是一种寄生虫,这些寄生虫比世界上最邪恶的恶魔还要可怕,他们从口腔,眼睛,鼻孔,耳朵钻入人的身体,接着快速繁衍,很快人类的皮肤变成薄薄一层,透明极了,这些皮肤组织下面如同波浪滚动,不用说也知道是寄生虫的卵。
真是个邪恶的物种。
有人感叹。
但不止如此,因为不知道这些虫子的起源和如何医治,城主决定封锁整个东北部地区,将他们锁死在这里——这是一种蛮常用的手段,偏远地方发生了某种不知名瘟疫,那就烧毁整个村庄,并进行封锁,所有染病的人死亡,瘟疫也就消失了。
黑理恩和小麻雀也被困在了这里。
谁也想不到新婚之后迎来的第一份礼物会是这个。小麻雀鼓舞说:“我们一起努力,一定会挺过去。”
但是命运是很无常的。
有人想要烧死他们。
用最简单,最原始的方式消灭这场瘟疫。
火焰和烟雾最先从南部飞起,因为现在是夏季,东南风,狂烈的海风会将火焰一股脑的吹向居民区,没有人能救火,这些狂风是最凶猛的死神,只一瞬间就能带起百米的火焰浪潮。
黑理恩他们将会像最卑微,最低贱的蚂蚁一样被火焚烧,只留下一地黑色躯壳。
为了躲避火焰,他们急忙收拾起所有家当向北方逃离,路上都是人,所有人都往外跑。
黑理恩找到了一辆拖车,让妇女和儿童坐在上面,他和小帮工几个人拖着车跑,像驴一样。
风似乎太大了,他听见“吭哧吭哧”地破风箱声。
但黑理恩几乎分不清这是他的呼吸还是背后的火焰在燃烧。
他在烈火中狂奔。
小麻雀从车上跳下来,她减轻了拖车的负担,让黑理恩他们轻快些,但一个小时、两个小时之后,双.腿好像灌了铅,每一次迈步都是对意志的鉴定,她只能攀着车身,生怕自己一个松手,就此倒下淹没在奔逃的人群中。
“我们要去哪儿?”有人问。
但是没有人回答。
黑理恩折身让小麻雀回到车上,他按住小麻雀想要起来的肩膀,认真叮嘱她:“会好的,一切都会好的。”
“嗯。”小麻雀用力的点点头。
可能是神可怜他们。
风停了。
浓云从远处飘来,淅淅沥沥的小雨落下,“滴答”堆积成一个小小水坑,接着“哗啦啦”细雨连线,被雨水掩盖的火焰冒出一股黑烟,焦炭沾水的潮湿味开始弥漫。
——他们终于可以松一口气。
黑理恩转身,他被雨水浸透,湿.漉.漉的黑发可怜兮兮地贴在脸上,他朝小麻雀露出一个微笑。
**
小麻雀生病了。
她跑了很久,又雨水打湿,在大喜大优之后,她发烧了。
黑理恩他们还没有找到寄居的地方,只能在路边用铁皮搭了一个棚子,幸亏他们这边有四个身强力壮的男人,倒也没和别人发生大冲突。
黑理恩搭好了棚子,说了一声,去外面买药,所有人都在逃命,所有经济和治安秩序都已经崩溃,人们在废墟上哭泣哀嚎,跑丢的小孩穿着一只棉鞋,在石渣上踩来踩去——但旁人已经无力专注。
他逛了一圈,一无所获,最后他只打了冷水回家给小麻雀降温,湿润的棉布搭在小麻雀的额头上,惨白的棉布,惨白的脸色。
黑理恩握着小麻雀无力的左手:“你要好起来。”
他这样郑重,好像在和小麻雀定不可违背的契约。
小麻雀说:“好。”
她另一只手盖住黑理恩的手背:“你也要好好地。”
那天晚上小麻雀发高烧,她嘴唇干燥地好像沙漠,她陷入梦魇,不断哭泣,她把自己的被子高高丢起,大喊:“火!神啊,有火焰在烧我!”
小麻雀的母亲说:“她会死。”
她生了很多个孩子,不止五个,还有七个断断续续因为不同原因死掉了,小麻雀的母亲已经习惯了这件事,她知道感冒,知道发烧,知道没法降温的话会变成肺炎,然后死掉。
她熟悉这个流程。
黑理恩一言不发,扭头出去找药,他跑了很久,从晚上跑到白天,他在一栋又一栋楼里搜寻,他很累,腿已经快失去直觉,但成果依旧很少,他握着袋子蹲在马路上,突然用手捂住的面孔,狠狠用力,再狠狠用力,好像要抓碎皮囊,他的心里有火在烧,几乎要把他烧死。
但是小麻雀还在家里。
他站起身,拿着辛苦一晚上搜集的药袋回家。
不知道这些药能有什么用。
但黑理恩还是烧起了炉子,给小麻雀煮药,他听见背后的咳嗽声,起身跑到床头:“怎么样,好多了吗。”
小麻雀好像从来不会诉苦,她扯出大大的笑脸:“好多啦。”却又突然间变得脆弱,向黑理恩请求:“抱抱我。”
黑理恩伸手搂住她,他看向外面稀薄的阳光:“一切都会变好。”
身后炉子烧开了,水汽“嗡”冒出,黑理恩抽.出怀抱,从炉子上提起水壶把草药倒进碗里,刚开的水太烫了些,于是他把碗放在桌子中央。
身后传来小麻雀沉重的呼吸,她好像垂死一样,竭尽全力却依旧无法呼吸到新鲜空气,黑理恩扶着她坐起来,让她更舒服一些。
他跟小麻雀说:“我找到了药。”
说着转身。
但小麻雀的手紧紧抓着他的手腕,她流露出了罕见的脆弱:“我会死吗。”
她向黑理恩恳求。
“假如我死了,你不要忘记我。”
“你可以爱上别的女人,你可以和别的女人结婚,但是不要忘记我。”
“你不会死。”
黑理恩握住她的手再次承诺:“你不会死,我也不会忘记。”
他在自己的心腔上画了个圈。
“这里永远属于一个姑娘。”
他再次起身。
转身。
背后传来很小很小的声音:“我害怕。”
黑理恩没有说话,他也好害怕,好像忽然间赤身露体站在冰原上,到处是如刀割的寒风,他在雪地上大喊,呼声飞出很远很远,但是没有人任何人回应,只有雪花的声音,簌簌落在地上。
他意识到。
只有他一个人了。
他伸手去拿药碗,但是他跑了一个白天,走了一个晚上,他没有休息过,他就像是走钢丝绳的喜剧演员,时时刻刻在丝线上悬挂,他不那么灵敏,于是在跨过地上乱堆的杂物的时候,他踉跄了一下。
药碗滑了出去。
很快。
很清脆。
“乒——”
药汁洒落一地。
小麻雀问发生了什么。
黑理恩蹲下,说:“什么也没发生。”
他冷静地收拾地上的碎片,碎片划破了他的掌心,他没有理会,反而自虐般再次握住了锋利边缘,他紧握着,一下又一下在手里摩擦,把手心割得鲜血淋漓。
泪水从眼眶流下。
小麻雀又喊了一声。
黑理恩捂住脸,血水和泪水混成一团,他依旧在说:“我没事。”
**
外面的卫兵还没有撤走。
寄生虫病依旧在活下来的人中流传。
黑理恩带着纱布做成的面罩在外面行走,寻找一些用得到的物资,远处的白云蓝天依旧不变,远处的正义女神像也清晰可见。
说实话黑理恩从前从没有求过神。
他曾经很多次路过正义女神像,在女神像下问了很多问题,但这些问题实际上是在发问自己。
这一次。
他远远眺望。
再次疑问:“我做了什么才招致这种命运?我天生就应该得到惩罚吗?我冒犯了谁?我想要得到一种东西,是不是犯了贪婪的罪?”
“如果有神。”
“请救救小麻雀。”
**
小麻雀好了。
说不上是黑理恩寻找的草药,还是那日对女神的请求,她在连续多日发高烧以后又康复了过来,当时一些有经验的老人都说这个女孩不可能活下来。
这简直是奇迹。
一切似乎都在往好得地方发展。
听说首都和教廷都派了人来,探查这里瘟疫的起源,人人都说悲惨的日子很快就要结束,黑理恩和小麻雀两人坐在碎裂的石头上,随便说着乱七八糟的梦想,他们还很年轻,很幼稚,还在用憧憬的目光看着世界。
世界是个五彩斑斓的玻璃球,美丽无比。
黑理恩感觉平净了很多,一种很空,很让人心安的平静,他想这或许是女神的力量,他可以试着做一个女神的信徒。
小麻雀把他的手掌摊开,又把自己的手掌叠上去,说:“差别好大。”
远处第一个正在洗衣服的女人似乎看到了什么,她大喊:“牧师来了!”
新来的牧师是来祛除瘟疫的,他们用圣光检测民众身上的寄生虫,并将病患带走医治,黑理恩觉得很不安,他从不相信会有人在平民身上耗费钱财——不是出于取乐的目的。
更别说他看到了一个人。
城主的儿子。
其实黑理恩早有预感,毕竟这种事发生的这么巧合,很难不让人多想,但是他没想到的是,在造成了这一切之后,城主的儿子还能够这样毫不在乎的嬉笑,好像什么都没发生。
看来这一次正义又闭上了她的眼。
城主的儿子看见了黑理恩,他又亲亲热热过来,好像多年未见面的朋友,他问黑理恩怎么一声不吭就离开,又说如果当时他向城主的儿子求助,对方一定会帮助他,但黑理恩已经看透了这些人无常扭曲的模样,他一句话一个字都不会信。
“但是你要养家啊。”
城主的儿子轻飘飘说道。
他给黑理恩介绍了一份工作,算是守卫队长,负责这片区域的秩序,同时也要帮助牧师们处理病患。
“不是所有病患都能治好,有些会死掉。”
死掉的人要埋在土地,然后一把火全部烧光——那个地方,用万尸坑来形容不为过。能看到黑色的尸体产生的瘴气从下方飘来,有些人压力大,说里面闹鬼。
一车车的新鲜尸体运来,让人怀疑可能根本没有治好的病患,只有死掉的病患,再然后,牧师说要再进行一遍大筛查,他们向神像祈祷,一场沐浴所有人的圣光降临。
然后。
小麻雀,小麻雀的妈妈,爸爸,哥哥,弟弟,姐姐,眉心上散发微光。
他们被牧师包围了,面面相觑,不知所措,然后被拉走,黑理恩跟在后面,好像被一道永恒之墙挡住一样,他听不见任何声音,一遍又一遍试图靠近,又一遍又一遍被拽开。
似乎没有人想要遮掩了。
小麻雀他们被拽到了万尸坑,黑理恩已经知道将会发生什么事了,他好像螺旋一样疯狂转头,想要救出他们。
这次来的是教廷的人,黑理恩看见了自己多年不见的童年伙伴——埃德加,就是那个幸运到每天出门捡金币的家伙,他现在成了圣骑士团长啦,特别厉害,穿着金光闪闪的盔甲,好像在发光。
以前黑理恩嫉妒过。
但是现在他只想庆幸,感谢埃德加,否则他将没有任何回转之地,他抛弃了过往的一切尊严和倔强,像一个普通极了,卑微极了的小市民一样跑到埃德加面前,有两个圣骑士拦住黑理恩,但是埃德加认出了他。
埃德加似乎很惊喜:“好久不见。”
黑理恩心中抱着憧憬,他用谦卑地语气描述了这一切过程,他说这是一种魔力虫子,用来当做感受魔法元素的信号,小麻雀他们是无辜的。
“他们什么都没有做。”
“他们只是尽了最大的努力活着而已。”
黑理恩还想说,给他一点时间,他能用自己的姓名担保一定找出这种寄生虫的解决方法。
但他似乎太卑微了。
卑微到让人无法看见。
另一个骑士不耐烦他的恳求,他出身名门,自由接受贵族教育,他知道公正怜悯仁慈忠诚,但他并不会实用。
他的心肠是冷的。
于是这个骑士说:“好烦,听他啰里啰嗦一大堆。”
说着举起枪,他扣了一下扳机,子.弹从黑理恩耳边擦过,一切好像都被放慢,都被解剖,他的意识随着这颗子.弹旋转,飞快的射向人群,穿透了小麻雀的眉心。
一大片血迹随之飘散在空中。
埃德加明显不赞同,他拽着那个骑士的手让他不要继续行凶,但是另一个骑士说,这是必要之恶。
“我杀了他们,是在拯救世界。”
他似乎时时刻刻准备牺牲别人。
说着继续往火.枪内压入子.弹。
这一切黑理恩都听不见了。
他觉得自己听见了很多,看见了很多,但是一切都蒙上一层白雾,他听不清也看不清,无法理解别人说出的每一个音节,不理解那些长着四肢的动物为什么叫人类,不理解为什么顶上那个圆圆的东西叫脑袋,一个开关一样的东西不断闭合。
哦——
这个是嘴巴。
他无法理解。
他奇怪地看了一眼埃德加。
又朝后转身。
那些被要求一字排开站立在万尸坑前面的人在流泪,但是随着一声声枪响,他们的尸体后仰,向下飘去。
下坠!
下坠!
往黑暗深处下坠。
黑理恩像幼儿一样咬住指头,免得乱糟糟的思绪乱跑,他有些干呕,又不明白,他真得觉得一起都很奇怪,就像是有什么东西从他的大脑里消退了,是理性吗,是逻辑吗,是对同类的感情吗。
不知道。
真得不知道。
他突然想到小麻雀还在下面,他想到了那声“我害怕”,他觉得应该去找一下她,要不然小麻雀该多害怕,在那样黑漆漆,幽暗阴冷的地方。
于是他最后看了一眼蓝色天空。
一跃而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