丝桐斋一事发酵几日，冯均也没等来丞相的回信。
反倒是一直不待见他的礼部尚书胡锦，今日传信于他到尚书府一聚。
他想，胡锦此番宣他前来，就算为了礼部的面子，也会帮丝桐斋摆平影响。
于是精挑细选了些礼品，满面春风地来了胡锦的府邸。
“胡大人此番邀约，冯某不胜感激。这是下官为您备的上好玉雕，和田玉所制，还望大人笑纳。”
一番吹嘘在见到胡锦面露笑意的一刻放心下来。
入朝为官不过一个年头，和胡锦这种老狐狸比起来还是太年轻了。
胡锦脸上笑意不减，却令冯均如坠深渊。
“美玉虽好，雕琢得差了，就不值钱，这不值钱的玩意儿，就没人稀罕要。人也一样，命再好，走错了路，没了价值，就留不得。”
冯均纵是再不济心计，也听得出胡锦的话中话。
胡锦要舍弃他，他急迫地想着自身可能的价值，唯有一点，便是丞相。
“胡大人慧眼明鉴！下官是有价值的！下官愿意为大人效劳，去搜寻苏丞相的罪证，助大人扳倒丞相，稳居朝堂啊！”
冯均反水，是胡锦早就料到的事。
一根瞧着势力跟风倒的狗尾草也妄想在朝堂之争中占一席之地。
价值这东西不看有没有，只看多不多。继续留在礼部，倒不如……
“别跪着了，我也不是不讲情分的人。苏胜贤不管你，我给你指条明路。”
“胡大人心思悲悯，我就知道不会不管我死活的！”
胡锦拉起冯均跪拜的袖口将他扶了起来。
“朝中议论不止，你且先辞官回乡待上段时间，过了风头，便没人会记得这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
“可……没了官职，这何有脸面回乡见父老乡亲，就连欠银也还不清啊。”
“你不用声张，这事要是传到皇上的耳朵里，去了大理寺，不掉层肉也掉层皮。辞官一事我会知会户部，你只管尽早出城，剩下的我来处理。”
得了计策，冯均七上八下的心也有了落点。
为了早日出城，他离开了胡府便去置办了随行的器物。
可他作为丞相的废棋，丞相府也不会一点动静都没有。
“苏大人，冯均后日出城，可有安排？”
“胡锦那老狐狸不会傻到为了他在朝堂上与我公然翻脸。如今放他出城，不管出于什么心思，这人都留不得。去吧，动作利落些，别留下什么证据。”
“是。”
出城之日，冯均带着侍女钱财溜之大吉，即便此时也未想过素卿娘子半分。
他还想着日后东山再起，却不知过了今日，世上再也不会有他冯均这号人了。
马车行至城外林中，一阵惊叫后又归于平静。
石子路上鲜血纵横，冯均直到奄奄一息之时，心里还舍不下那些金银珠宝。
确认冯均咽了气，行凶者一脚踹开搭在木箱上的手，指挥着搬走了所有值钱的箱子。抬手间，腕间沾了血的玄鸟印记格外醒目。
素卿那日回到璃襄阁取银两，却没了再回冯府的机会。
璃襄阁章老板命人把她关在了卧房，如若她一直不肯见客，便是绑到死，也离不开这间房子半步。
她不明白璃襄阁有何理由如此逼迫她，还在满心盼望着冯均来救她。
“放我出去！我不会见客的！若是冯均知道，一定不会饶了璃襄阁！”
之后几日，也许她也意识到真的等不到冯均，也就慢慢平静了下来。
你再见她时，她心绪消沉，只喃喃地说了句，冯均早已为她赎了身，她早就不是璃襄阁的人了，为何还要她留在这。
你来此本是要告知她冯均的死讯，官衙的消息传得沸沸扬扬，冯均及同行家侍因山匪劫财全部死于山路。
可素卿娘子如今的状态，你不忍心开口。
“黄粱一梦也该醒了，你真以为冯均待你是真心实意吗？他一开始就没想过要赎你。”
章老板字句诛心，拆碎了素卿自欺欺人的谎言。
泪珠如雨，纵是这些日早已想到了些许，可真切听到的时候却还是遏制不住心碎。
“他说过会娶我的…他怎么会没想过赎我。”
素卿是妖，凡人如何能决定她的去留。
所谓赎银，不过是为了一睹冯均对她的爱，若他愿意赎她，哪怕有情郎拿不出那么多的银两，她早已为自己准备好了赎身的钱。
她藏在璃襄阁卧房的那笔钱，就是为了依顺人间世俗，能够光明正大嫁给他的赎身银。
如今，好像也没有意义了。
“冯均从未交付赎身钱于我，他若真想娶你，今日便是你们大婚之日，他人又在何处？”
章老板是商人，他唯利是图，锱铢必较，可他也是真希望素卿娘子能够看清此人。
人活在世，可以图这世间所有的利益，唯独不该图一份情。
真心换真心这种事，始终还是太少了。
“罢了，你好好想清楚吧。”
你解了附在绳索上的灵力，素卿娘子便可以轻易挣开绳子。
可她只是痴坐在那，任由绳索捆着她。
那日与素卿娘子一别，你说希望冯均值得她的爱，于是你也想看看，他是不是真的会娶素卿娘子为妻。
也是那时你撞破了那位伪君子的嘴脸。
借由章老板的意愿，你在绳子上施了法。
你不想她搭进冯均的破烂事，想借此让她看清一个人的心，你成功了。
可你看着眼前人珠泪满面，你也不开心。
轻柔地为她解开了绳索，今夜月光正盛，指尖萤光流向素卿娘子受伤的脸颊，若隐若现的雪白皮毛渐渐化形为无暇的艳丽面庞。
你医好了她脸上的伤，可你不懂要如何医她心里的伤。
“我早说过，不值得。”
一片痴心相许，到头来换得如此的背信弃义。
你的话也让素卿陷入思绪。
舞姬们平日打趣的话萦在心口，薄情场遇有情郎。她当真以为自己不同。
原来从前的海誓山盟都是假的，她一心要嫁的也是位薄情寡义之辈。
她对这段情失望，但若问她“可恨冯郎？”
她不恨。
“素卿不恨也不怨。”
“难道现在你还没对那人渣死心吗？”
你不明白，甚至情绪上比素卿娘子还要愤意。
朴智旻却似有所感，爱一个人又怎会这么快就从情感中剥离出来。
那个人的好与坏都会在脑海中走马观花，他虽未经男女之爱，但他想，也许这世间爱的本质都一样。
他的父母自幼时便抛弃了他，他时常会埋怨他们为何要这么做。
可偶尔想起的记忆里，爹爹带他在月宫的桂树下荡秋千，娘亲温柔地抚着他的鬓角哄睡，每每想到这些，他的心里提不起半分怨恨。
“月宸仙子不知爱一个人的滋味，甜蜜亦或是苦涩，都让人痴迷沉醉。如若仙子也遇上一场情，便着意深沉地去体会它吧。”
“爱没有值不值得，只是我和错的人开始了一段情，便注定没有好结果。”
素卿娘子活得通透，爱之一字真有这般蛊惑人心的力量吗？
令得者痴，令失者醉。
你就这样看着她，心尖不免泛起酸涩。
情之一场，折磨得人心不由己。恨就是恨，爱就是爱，二者如何混淆在一起。
“冯郎一事，全当是素卿来人世一趟的教训。人世种种已无挂念，素卿往后会潜心修行，与仙子，后会有期。”
素卿娘子背影走在长廊之上，渐行渐远。
你想叫住她，想告诉她冯均已死，无论是快意仇怨还是续写痴心，她都该知道最后的结果。
你以为这才能代表他们故事的结束。
可朴智旻拦下了你。
“为什么不让我告诉素卿娘子？他们这般，该有个清楚的结局。”
“已经结局了，便不必再告诉她了。她已决心了无牵挂，冯均是生是死于她又有什么分别呢？”
你久久定在原地，眼前已经不见素卿娘子的身影，可所见却并非静止。
一滴泪砸在手背，是这七百年来，你第一次落泪。
冰凉的泪珠在手上化开，你抬手在脸上擦过，抹开一片湿润。
你不懂爱，却因为素卿娘子的爱落了泪。
连天雷滚滚都不惧怕，即使难辨真情，她还是勇敢地爱了。
如果她遇到的是真情就好了。
身为神仙，你竟生出了此等违背天规的想法。
“臭狐狸，真心换假意，素卿娘子为何不恨？看客都会怀恨，她还是执迷不悟吗？”
“爱恨纠缠，本就没有明确的界限。也许不在意，自然就谈不上爱恨了。”
他抬手轻轻拭去你的泪，就像凡人常说的，活着，就要往前看。
好与坏都是经验，你们不会一直停在原地，或许现在不懂，日后就懂了。
“你来人间一趟，兴许会学会不少天上没有的东西，这不是祸事。”
闵玧其也如愿等到了冯均已死的消息。
以苏丞相眼里容不得沙子的性子，又怎么会允许一颗墙头草安然活下去。
毕竟苏胜贤自己就是前车之鉴。
朝权在手，合计谋划闵渊上位，他是不是早就忘了父皇曾经对他的一手栽培。
闵玧其指尖点在名单上兵部的位置，丞相手握朝权又如何，与兵权抗争，就是以卵击石。
“苏胜贤不过是株比冯均更大的狗尾巴草，根扎得再深，放一把火，他也得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