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女挥了挥手:“既然我不是你们找的人,那我就走啦。”
崇应彪躬身一拜:“姑娘与我的夫人确实生得很像,夫人失踪两载,她的父亲十分担心,不知姑娘可否随我回家,见一见她的父亲,了却老人家一桩心愿。”
少女踌躇:“这不好吧,我毕竟不是他的女儿,平白惹他伤心。”
“姑娘远道而来,与我们又有相见的缘分,请到寒舍一聚,在下为姑娘洗尘。”
少女仍旧犹豫着,崇应彪与部将再三地邀请,她便从地上捡起几块石头,数占一卦,确认是上吉,才跟着他们回去。
回程的路上,小甲悄声道:“将军,除了白发,她真的与夫人一模一样,会不会是与您一样,失了记忆?”
崇应彪竖起食指:“嘘,你先回家备好膳食,再让人请太祝大人过来,我虽记不清,太祝大人不可能分不清。”
“是。”
少女小心翼翼地进了崇府,一进大门,就有一群仆人跪倒在地:“夫人!”
少女吓了一跳:“哎!这是干嘛?我可不是你们夫人,屈打成招啊?”
崇应彪忙安抚她:“姑娘长得实在与夫人相似,她们有些分不清,姑娘见谅。”
厅内已经准备好了热乎的饭食,都是商云喜欢的。
少女见到一桌子的食物,眼睛都放光了,但还是矜持地坐下:“嗯,伯侯太客气了。”
崇应彪摆手:“时间仓促,只有这些,姑娘莫嫌弃。”
一个仆人呈上玉盘,上面放着一把干枯的蓍草。
崇应彪将蓍草放到少女面前:“姑娘一路东行,警惕一些也是应该的,你用这蓍草来卜卦吧。”
少女惊讶地看了他一眼,双手蠢蠢欲动:“是我小人之心了,不必占卜。”
崇应彪落座,含笑看着少女吃饭。
“伯侯也吃啊。”
少女咽下一口鹿肉,满足得快要流泪,她已经三个月没吃肉了。
崇应彪点头:“好。”
不知为何,他总觉得这个场景很熟悉,两个人说着日常的话,平平淡淡的,却又很温暖。
然后少女就眼睁睁看着崇应彪一口喝完一罐肉汤,五口吃完一盘菰米。
吃人嘴短,她笑道:“大人食量真好。”
崇应彪抬起头来,怔怔地看着对面的姑娘。
她嫌他吃得多?
“我少吃一些。”他的声音有些委屈。
“啊?我不是这个意思……”
少女话音未落,屋外突然传来一声中年男子的呼唤:“云儿——”
少女抬起头来,因为崇应彪吃相吓人,所以她吃得有点快,唇边沾了一点油,白色的小辫子在胸前晃啊晃,眼神蒙蒙的。
只一眼,商巽便落下泪来。
他头发花白,对面的姑娘发丝雪白,他浑身颤抖,眉眼皱成一团。
“儿啊……你怎么不来找爹……”
少女很慢很慢地站起身,她脸上的神情依旧是懵懂的,嘴巴微张。
但是,她眼里却涌出一滴泪水。
她的回忆还没有找到对应的人,身体却已经做出了反应。
岁月的雾霭缠绕不断,就像卦象变化不休,透过迷雾,她似乎看到一生中最爱的人重叠的模样。
商巽细细地看着少女的每个表情,从最开始的茫然无措,变得震惊,再到眼里的泪花,上看下看的眼神,他颤抖着双手,一把将白发女孩搂进怀里。
“儿……你受苦了……”
被那年迈的陌生男子抱着,少女的眼泪一下子都就出来了,心里空缺了好大一块,一直往外漏风。
“你……你是谁?”
商巽摩挲着她的脑袋:“白毛崽子,不认识我啦,我是你爹啊!”
“那我是谁?”
“你是我儿啊!”
——
日光烈烈,商云和商巽坐在台阶上,崇应彪站在一旁听着。
“云儿,你这两年都是在哪里?”
“在昆仑。”
“昆仑距离朝歌千里之外,你是怎么去那里的?”
商云摇摇头:“我记不得以前的事,一睁眼,我就在昆仑。师父说我缺了一魂,若无天地灵气滋养,活不过三日。
我在昆仑悬圃修炼许久,师父告诉我,去西岐寻找一人,我就下山了。可是我不认得路,又被过往的人骗,不知不觉就走到朝歌了。”
商巽爱怜地摸了摸她的头:“云儿,你如今可是修成了?怎么头发全白了?”
“不知道,我一睁眼头发就是白的,眼睛是红的,后来眼睛慢慢好了,但头发没变。”
商云想了想,又问自己的事:“爹,我是这位伯侯的夫人吗?我以前是怎么失踪的?”
商巽瞪了一眼崇应彪,他立马站直身体。
“你们俩呢,是帝君赐婚,前些年都城出了点事,他带兵出城,你也傻乎乎追着出去,然后人就不见了,爹找了你许久啊。”
眼见着又要落泪,商巽连忙抹抹脸,笑道:“你回来是好事,走,我带你回家,你娘也牵挂你。”
商云回头看了崇应彪一眼,他什么也没说,默默地下去安排马车了。
到了太祝府,见到母亲,又是一通好哭。
商云一点也不怀疑了,也用不着蓍草龟甲卜卦,她非常确信,这两人就是自己的父母。
只是那个北伯侯是不是自己的夫君就有些难说了,毕竟她看他第一眼就觉得心慌慌。
母亲哭累了,睡着了。
商云趴在榻边看了好一会儿,才蹑手蹑脚地走出去,准备跟父亲再说说话。
没想到一出院子,就看到自己那个便宜夫君站在树下,一片一片地揪着树上的叶子。
“你揪树叶子做什么?”
崇应彪转身见到她,慌忙把树叶往身后藏:“树上有虫子……”
商云走近他,灼热的日光照得她睁不开眼。
崇应彪后退一步:“到树荫下来。”
商云朝他走过去,他生得高大,她仰头看着他:“对了,你叫什么名字……”
“崇应彪。”
他明明在笑,但是寂寥却从眼睛里流露出来。
商云忽然愣愣地看着他。
崇应彪有些无措:“怎么了?”
她抬头看着他,他的脖颈处,有一道细细的红痕。
商云伸出手,轻轻摸了摸那道伤口。
就像是一道开关,商云脑袋里涌入许多记忆。
那是她亲自缝起来的。
一刹那的时间,商云眼前流转过很多画面。
阴阳之间,浩渺茫茫的三千世界,是造物者之无尽藏也。
浮世洪荒,寒冰,鲜血,莽原,密林。
一个女人跪在尸体旁边,用自己的灵魂献祭,逆天而行,复活了死人。
她将自己的魂魄分给死去的爱人,从此两人共享善魂。
山巅的神灵发现了她的举动,把她带回昆仑,让她活了下来。
临行前,她用针线,缝合了他的伤口。
商云还看到更加遥远的记忆。
太子郊被处死的前夜,她强行打开三眼,窥视天机。
风的声音在旷野里回荡,好像为某人加冕为王。
商云看到了君主的模样,她听到自己心跳的声音,压迫,敬畏,与恐惧交织在一起。
天色颓,山月坠,河汉西驰,川林失翠。
自那日始,新的天下共主诞生了。
她亲眼见证过。
商云凝视着他的脸,喃喃道:“崇应彪……”
他点头。
“你瘦了。”
她轻轻抚摸崇应彪的伤口:“还痛吗?”
崇应彪一愣,一把抓住她的手。
那一刻,他们的灵魂触碰在一起。
崇应彪清楚地感觉到了一股磅礴之气滚滚而来,一瞬间就铺满天地,纯粹干净,没有黑白之分,也没有任何情感,就像阳光、雨露、秋风一般。
崇应彪有一种重获新生的狂喜。
他含泪看着商云,这一眼,来晚了很长时间。
伤口不痛了,早就不痛了。
他弯腰,搂住商云的腿,单手将她抱了起来。
“云,云!你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