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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1章 山月抄(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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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夜,大雪纷飞。

且月穿了简便的戎装,坐在一棵木樨树下喝酒。

她被义父捡回去的时候,因为瘟疫生了一场大病,几乎快病死了。

义父摩挲着她的头发:“月儿,多多吃饭,快快好起来。”

她在病痛中问他:“大人,您为何对我这么好?”

义父静默许久,才道:“我有一个孩儿,算是你的哥哥,他自小性子就沉稳,跟个小姑娘一样。他离我千里之遥,我看着你,就像看到他。”

那时且月就发誓,即使死了变成鬼,也要报答恩情。

只是,来不及了。

身后传来细碎的脚步声,且月转过身去,看到身着铠甲的姜文焕。

“少主。”她起身行礼。

“在这里做什么?冷,回去休息吧。”

且月伸出手抚摸木樨树的树干:“在邺城,大人曾经亲手种了一株木樨。”

姜文焕停住脚步。

“少主许久不归家,大人没有动你的东西,只在你的院子里种了一棵树,不给别人,只为等你。”

他回身看着她,她的眸光总是冷冷的,现在或许是因为薄醉,带着一丝忧伤。

“东鲁的风好大,少主在朝歌,有没有听到过,风声里,有父亲呼唤你的声音。”

听到过的。

每一个思乡的夜晚,他都会听到父母和弟弟的呼唤。

姜文焕神色平静,眼眸却染上了一点红。

“且月,父亲他……”

他没有说下去,且月轻声道:“大人他惦记着你,希望你过得好。”

且月望着邺城的方向:“过几日,我们就带着大人返回邺城,少主保重。”

姜文焕点头:“你回去,替我照顾好母亲和文煊。”

——

东鲁子弟启程的那一日下了很大的雪。

因为老伯侯是帝君赐死,所以他们不能戴孝。

且月穿了一身白衫,骑在马上看着姜文焕,他戴着一根素色的发带。

天地一白,寂静浩荡。

随行的人中还有黄家的人,且月朝姜文焕拱手:“伯侯,我们去了。”

姜文焕微微颔首:“一路平安。”

他看着且月策马离去,心里盘算着该如何杀殷寿。

此时的他绝对不会想到,短短一个月后,他会再次见到且月。

而且那个时候,他们都在刺杀殷寿。

离了朝歌,且月立刻加快了返程的速度。

东鲁子弟都是操练惯的,每日大半的时间都用来赶路,而那几个黄家的人则是苦不堪言,每个都被马鞍磨破了腿。

紧赶慢赶,才七日就回了东鲁。

姜夫人与小公子姜文煊都在府门候着,见到老伯侯灵柩,姜文煊扑倒在地痛哭不止。

姜夫人亦是两眼通红,但她还要担起东鲁,她拍了拍姜文煊,对满面风霜的且月说道:“月儿,你护送伯侯归来,辛苦了。”

且月头上全是白雪,她滚鞍下马,叩首在地:“且月,请为义父生殉!”

在大商,为主人殉葬是至高的荣耀。

然而对于姜夫人来说,她已经将且月看作自己的女儿,哪里舍得让她生殉?

她连忙上前扶且月:“不要说傻话,你义父绝不会让你为他殉葬的。”

且月再度叩首,额头与地面相触,发出沉闷的声响,血丝氤氲:“且月,愿为义父生殉!”

她拉住姜夫人的手,那眼中闪耀的灼灼亮光,夫人一时间也为之失神。

“月姐姐!不行!”

姜文煊一把拽住且月的袖子:“你是父亲最疼爱的女儿,他舍不得你为他殉葬的!”

他十四岁了,只比且月矮一点。

且月摸了摸他的头:“他会开心的。”

姜文煊不肯放手,眼泪不停地砸落:“爹爹走了,你也要走吗?”

“是。”

少年泪眼朦胧:“不,你不能走——”

且月说走就走。

老伯侯的陵墓早就已经选好了,下葬那日,且月从容地走进墓室中。

风雪里,姜文煊被仆人按住,嚎啕大哭。

她回眸看他一眼,露出一个浅浅的笑容。

傻子,义父大仇未报,我怎么可能去死。

且月刚准备进入墓室,斜刺里却冲出来一个侍卫,他拦住且月:“小姐,今日并非良辰,过几日再给老伯侯……殉葬吧。”

老伯侯的死在东鲁是大事,下葬时辰也是找了无数巫人卜筮过的,这人一介侍卫,怎敢拦她?

且月冷了面孔:“滚。”

侍卫挡在她身前:“小姐,您过几日再……”

且月一把将他推开,然后走进墓穴里,对外面目瞪口呆的人道:“封穴。”

姜夫人抬起手:“恭送伯侯上路。”

墓室里光线昏暗,且月望着姜夫人,对着她露出温柔的笑意。

她知道,她懂她。

且月在陵墓里呆了两天,她坐在义父的棺椁旁,静静在心里筹划刺杀殷寿之事。

少主在朝歌为质子,她作为老伯侯义女,有很多事不能做。

只有且月死了,她才能做那些脏活。

在周围归于平静以后,且月用随身携带的匕首刨出一道暗道。

当一缕光线照进陵墓时,且月看着义父的长眠之地:“义父,这世上真的有神鬼吗?若有,您为何不入我的梦?”

义父不言不语。

且月叹息一声:“父亲,我去了。”

她孑然一身,从墓穴里爬出来,就像是从母腹里爬出的初生婴孩。

那一夜,山眠枕月,清光荧荧,恰如鬼火。

而后,她整理自己,踏上了返回朝歌的旅途。

与此同时,姜文焕也收到了弟弟的来信。

寥寥数语,字迹狂乱,声声都在诉说且月要生殉,他恳求兄长遣人劝说且月,救下他视为亲人的姐姐。

姜文焕忙召亲将前来,让他赶紧去东鲁,想办法拦住且月。

没多久,第二封信到了,是姜夫人的。

她平静地写下东鲁诸事的安排,并告诉姜文焕,且月已死,不必惦念。

姜文焕拿着那封信恍惚了许久。

他一直都知道且月的存在。

她是父亲收养的孩子,很聪明,很听话。母亲送来的信总会跟她提起且月。

那时候姜文焕就在想,有这么一个妹妹替他承欢膝下,也算一件幸事。

父亲薨逝,他亲眼看到她的悲痛,不比他的少。

可是他怎么也没想到,且月会以生殉的方式追随父亲。

飞雪簌簌,他眼前浮现且月那双倔强的眼睛。

她死了,就是化作尘埃,那双眼睛再也不会眨动,也不会再喊他“少主”。

“父亲,我是不是……太过懦弱了。”

——

姜王后死了,皇家宗庙中,王叔比干挖心而死,太子郊被囚,不日斩首,商容大人被罢黜。

这一切来得太快太急,打得姜文焕措手不及。

他的姑姑死了,他的堂弟也将被亲生父亲处死。

这样的帝君,要来何用!

姜文焕握紧手中的剑,他已经将朝歌城里的兄弟安排好了,他一定要杀殷寿。

是夜,风雪交加,姜文焕借此潜入皇宫。

这一夜守城门的卫队大多数是东鲁质子,一旦他刺杀失败,他们就可以开城门逃回东鲁,联合南部起兵反商。

他身形颀长,必须压低身子在屋宇间行走。

殷寿烧了宗庙,在摘星阁与苏夫人通宵达旦地饮酒玩乐。

姜文焕躺在不远处一座殿宇的楼顶,静静听着旁边的靡靡之声。

早在父亲离世后不久,姜文焕就坚定了杀殷寿的心。

他将心腹派回东鲁,暗中保护母亲和弟弟的安全,也正是如此,老伯侯安葬的那一日,才会有侍卫出手阻拦且月赴死。

不成功便成仁,他不怕死,却怕身边人因为自己而受伤害。

今天是他最后一次机会,等到天将亮时,雪色朦胧,殷寿会起身去观看太子斩首。

待到那时,就是姜文焕出手的时候。

下雨了。

姜文焕抚摸着手中的长剑,看着漫天雨雪坠落。他若是失败了,他的躯体会像这些雨雪一样,粉碎成灰。

可是那又如何呢?且月尚且敢为父亲生殉,他有什么可惧的呢?

姜文焕闭上眼睛。

天光蒙蒙时,远处突然传来喧哗声。

姜文焕不动声色地看过去,却见身着盔甲的王家侍卫像潮水一般朝一个方向涌去。

出事了?

“刺客!抓刺客!”

“传召巫医,夫人受伤了!”

姜文焕心里一惊,除了他,还有别人刺杀帝君?

是姬发吗,他兄长被杀,父亲入狱,因此要杀殷寿?还是殷郊临死前的搏命之举?

来不及多想,他翻身朝摘星阁急速跑去。

只到一半,姜文焕不得不停下来,因为摘星阁已经被侍卫严严实实地包围住,在这种情况下,纵然是全城的东鲁子弟都来了,也没办法杀出一条血路。

姜文焕死死地握住拳头,哪怕指甲陷入肉中也浑然不觉。

他失去这个机会了。

沁血的眼眸盯着固若金汤的摘星阁,姜文焕转身离去。

今日他还要守城,他不能不考虑东鲁子弟的性命。

姜文焕赶回府邸,换了戎装,骑马去守城门。

在这里,他看不到殷郊的情况。

帝君真的会杀了自己的唯一的孩子吗?姜文焕不知道,他过去八年认识的主帅与眼前的帝君已经不是同一个人了。

但姜文焕知道,这世上有一个人绝不会放弃殷郊。

他骑在马上,身后是数百东鲁质子。

一人骑马而来,以急促的口吻道:“将军,太子已被押上刑场了!”

姜文焕挥手:“再探。”

没多久,又一骑狂奔过来:“将军!姬发反了!他劫持了帝君,要救太子!”

姜文焕捏紧缰绳:“再探。”

片刻之后,雷声大作,雨水滂沱,几乎看不清街上的景象。

马蹄阵阵,连地面都在震动。

一个东鲁子弟撕破雨幕:“将军——崇应彪杀了太子,姬发弑君,帝君薨了!”

姜文焕猛然抬起头。

不必再探了。

大商的卫队、西岐的人马和北崇的人混战在一起,姬发骑着他的雪龙驹,朝着城门疯狂奔逃,身后崇应彪穷追不舍。

殷寿手下的一名得力干将大吼道:“姜文焕——杀了姬发——”

看到姜文焕肃立在城门,姬发勒住马,他满脸都是血水,头上戴着布巾。

昔日的兄弟隔着大雨相望,他们之间那么远,隔了八年的光阴,隔了生与死的距离。

姜文焕缓缓拉开弓弦。

姬发看着他,眼里充满了疲倦的悲伤,而后,他闭上眼睛。

霹雳弦惊,穿过姬发的耳畔。

身后传来一声痛苦的哀嚎,而后是人坠落的闷响。

姬发回头看去,那一箭并没有射中他,而是射中了崇应彪。

北崇子弟惊慌失措地去扶崇应彪:“将军——将军——”

姜文焕拽着马儿的缰绳让开一条路:“放行!”

擦肩而过时,姬发深深地看了他一眼,他眼里有泪光。

姜文焕看着他策马离去,轻声道:“就像那年攻打夷方那样,我替你断后。”

巨大的城门缓缓阖拢,姜文焕听到大商将士暴跳如雷的吼叫。

“姜文焕放走了姬发!”

“姜文焕反了!杀了他!”

中箭的崇应彪踉跄着站起身,他阴沉地看了一眼自己身上的箭矢,然后面无表情地将箭拔了出来。

“北崇的,给我破开一条路!”

姜文焕拔出长剑,悲哀地看着状若癫狂的崇应彪。

这也是他的兄弟。

他的兄弟,杀了他的兄弟。

姜文焕用力一夹马腹,冲进混战的人群中。

既然如此,那就让他战死在这里吧,这是他守护了八年的帝都。

——

□□的马受了伤,发狂乱跑,姜文焕腰间用劲,死死拽住缰绳,刀剑无眼,他一旦落马,很有可能被马蹄踩死。

姜文焕折腰避过一个北崇人的阔刀,长剑突地一刺,正中那人后腰。

“伯侯小心!”

身侧传来一道焦急的呼唤,姜文焕趴在马背上,夺命的剑锋堪堪从他头上划过。

“呼——”

姜文焕耳朵敏锐,听得远处一声破空的呼啸。

“噹”的一声,一支箭矢射中偷袭姜文焕的殷商将士,那人被直接落下马来。

且月从箭袋中抽出一支搭在弓上,大雨如注,天光晦暗不明,只模模糊糊看到底下混战的人。

她不管别人,只紧盯着穿着黄袍银甲的年轻伯侯。

她缓缓开弓,动作很慢,宛如藻荇在水中摇摆,带着一股凝涩感。

她的神色很淡然,微微昂起头,眼睫低垂,目光钉在姜文焕身边的敌人上。

他们时不时被人群淹没,越站越远,然而只一刹那,穿过城门遮蔽以后,他们的身影格外清晰。

且月眸光冰冷,下一秒,她松开手——

呼啸的箭矢离开弓箭,刺入雨帘之中,羽尾微微擦破了且月的脸颊。

箭矢已经飞出去,且月立刻搭弓射出出第二支箭,两支箭一前一后地命中要杀姜文焕的人。

她肩上有伤,是天亮以前刺杀殷寿时受的伤。

那时她已经换了宫女的衣裳,进了摘星阁,只差一点点就能杀了殷寿。

但她万万没想到,殷寿身边的苏夫人竟然是一只狐妖。

且月拼了命也没能靠近殷寿,只伤了苏夫人。

她咬着牙,嘴里一片甜腥。

刑场上,她亲眼见到姬发刺中了殷寿的胸膛,那一刻,她痛快得恨不能从城楼上跳下去。

虽然没能亲手了结仇人,也算为义父报了仇。

现在,且月唯一的使命,就是保护姜文焕逃离朝歌,平安回到邺城。

身边的殷商侍卫接连不断地中箭落马,姜文焕也注意到了有人在帮他。

循着弓弦声响的地方,姜文焕看到一个穿着黑衣的人。

那人的箭术极高,每一发都能命中一人。

城门口的敌军越来越少,但远处还有源源不断的援军。

且月一箭射中城门上的额匾:“东鲁子弟,杀出重围,护送少主回邺城!”

他眨了眨眼,雨水顺着睫毛滑落。

“且月。”他在心里默默念了一句。

他就知道,她没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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