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嗓音清澈温润,如溪流潺潺流过心间。
他,他是崔灵景?
谢云闲内心轰轰巨雷滚过,表面强撑着风轻云淡。
不对啊!
崔、崔灵景不该是个骨瘦嶙峋的病秧子吗?
他此时不该卧病在床、动弹不得吗?
得亏谢云闲心理预期放得低,此时见到“崔灵景”真面目,竟觉得松了口气。
但她不敢再往下想,怕自己憋不住,当面跟崔皓对峙。
谢云闲看着崔灵景,问:“你知道我是谁吗?”
崔灵景道:“你是谢霄。”
卢青和荷华在一旁不敢说话。
谢云闲又问:“那你是谁?”
崔灵景道:“我是崔皓。”
事到如今,他还想瞒着她?卢青是崔灵景身边的人,如今在这里陪着他,他又姓崔,他若不是崔灵景,说不过去吧?
似乎看穿她的心思,崔灵景温声解释道:“那日初见,姑娘说你叫谢霄,那我便是崔皓。若直接点破,我担心姑娘会觉得尴尬。”
谢云闲倒是没想过这一层。
也是。
是她把崔灵景叫过去的,又不是崔灵景来找她。成婚之前,他们贸然见面,已是不符合礼节,若那时崔灵景坦明身份,两人束手束脚,谢云闲一定会对自己的决定追悔莫及。
“前日有所隐瞒,在此向谢姑娘表示歉意。”
崔灵景彬彬有礼,风度翩翩,谢云闲心底那最后一丝不悦,也被抚平。
毕竟是她先自称“谢霄”,她也没有告诉崔灵景自己的真实身份。
“你怎么认出我的?”
崔灵景笑道:“我知道姑娘的名字。”
谢云闲:“原来如此。”
那你还演得挺好的。
难怪崔灵景直接点出那句诗,原来他早就知道。
卫大夫面无表情地粗声打断他们:“下一个是谁?快点!”
荷华立即举手道:“这里!”
卫大夫将谢云闲带入里间处理伤口,荷华守在外头,心急地往里探头。
卫大夫给谢云闲摔伤的地方敷了药草,据说有去血化瘀之效。其他地方擦破了皮,但伤得不重。
没过多久,卫大夫便出去了,荷华进来探望谢云闲。
她围着谢云闲打转:“姑娘,疼不疼?”
谢云闲:“我没事,你别转了……”
荷华放下心,随卫大夫去抓药,留谢云闲一人在里间,盯着瓶瓶罐罐发呆。
那天然无害的神色,是平常的谢二姑娘脸上所没有的。
此时身边没有他人,她便稍微放下了身上的包袱。
不到半盏茶的功夫,谢云闲就听见身后有轻微脚步声靠近。
她随意道:“荷华,给我倒杯茶来。”
“……”
荷华罕见的沉默了。
谢云闲当她没听见,又吩咐了一遍:“荷华,我有点渴。”
“……”
身后人似乎怔了一下,又响起来脚步声,掀帘走了出去。
谢云闲百无聊赖地敲着木柄,小声囔囔道:“怎么动作慢吞吞的……”
很快,脚步声折返,在谢云闲身后停住,满满一杯茶从身后递到她眼前。
手很稳,一滴都没有洒。
谢云闲接过,轻抿一口,差点吐出来。
“荷华!这茶怎么这么苦?”
她转过头,正欲质问……却对上了崔灵景沉静的目光。
“……”
四目相对。
谢云闲恨不得钻进案下。
怎么是他?
她刚刚对他说了什么?
谢云闲脑子有一瞬空白。
“苦丁茶虽苦,但延性养年。”崔灵景抱歉地看着她,“我不知道姑娘不喜欢,我去换一杯。”
谢云闲脑内飞速运转,将方才自己的所言所为回忆了个遍,就差把自己埋进土里生根发芽了。
她竟然命令崔灵景给自己倒茶?
崔灵景竟真的给自己倒了茶?
她还对崔灵景那样大声说话?
谢云闲只觉得自己脑袋嗡嗡的。
谢云闲明媚一笑:“不必了,我……喜欢。”
“真的吗?”
谢云闲笑得灿烂:“苦丁茶有助排除体内毒素,对身体好,有劳崔四公子了。”
盲羊补牢,为时不晚。
谢云闲仰头,一咬牙,一闭眼,一口气就把茶水喝见了底。
——苦得她差点掉下眼泪来。
“谢姑娘喜欢就好。”崔灵景替她放好茶杯。
谢云闲轻咳一声,转移话题:“不知崔四公子找我有何事?”
“卢青说你的脚为贼人所伤,可有抓到那小贼?”
谢云闲半真半假地道:“贼人身手敏捷,让他侥幸逃脱了。”
不过说起“小贼”,谢云闲倒想起了另一桩事。
在她院墙外那具尸体,究竟是何人?
死的是崔家的人,人又是卢青带来的,他是否知道内情?
家中仆从无缘无故失踪,崔家的人不会起疑心吗?说不定卢青也在调查此事。
谢云闲正色道:“崔四公子,我想请卢青帮个忙。”
崔灵景并未多问:“我让他进来。”
“我出去罢。”谢云闲起身,欲去找卢青。
两人都要往外走,谢云闲起身起得急,不小心一脚踩到了拖曳于地的长裙,再次自己把自己给绊了,整个人重心往一侧倾倒。
崔灵景下意识伸手去扶她。
情急之下,谢云闲也扯住了崔灵景的衣袖。
谢云闲再次砸在崔灵景身上,全身重量都压在他身上,崔灵景腰身倾斜,成一个弧度。
她刚要稳住,崔灵景却撑不住了,整个人往后倒,“砰”地一声,两人一并摔在了地上。
崔灵景的薄衣衫被谢云闲顺手扯开,露出一块赤红的皮肤。
在外候着的卢青和取完药回来的荷华听见这大动静,几乎是同时冲了进来。
“公子你没事……呃?”
“姑娘你还好……啊?”
只见崔四公子平倒在地上,而谢二姑娘半压在崔四公子胸膛上。
崔四公子衣衫不整,香肩半露,长臂松松揽着谢二姑娘,一手还护在她脑后,显然是给她当了肉垫。
此情此景,香艳惑人,风流涌动,似那被翻红浪,奔赴云雨。
荷华登时用双手捂住了自己眼睛:“我、我什么都没看见。”
卢青也尴尬地转了个身,僵直的后背仿佛刻着四个大字:非礼勿视。
谢云闲:“……”
崔灵景:“……”
谢云闲从齿缝间蹦出几个字:“……崔四公子可真是身娇体弱易推倒啊。”
“咳,咳。”崔灵景脖子漫起一层薄红,不知是摔的还是因为窘迫。
谢云闲还压在他身上不动弹,不得不说,崔灵景看着薄弱,胸膛却很坚实。
“咳,谢姑娘没事吧?”
“我没事……”
崔灵景护住了她,没让她摔在地上。但她磕到崔灵景身上,碰到了昨日的伤口,隐隐约约有些痛。
崔灵景仍是温温柔柔的样子,轻声问:“那姑娘打算何时起来呢?”
“……”
谢云闲顿时面红耳赤。
她是不想起吗?
不——她只是突然抽筋了,动不了!
谢云闲一直给荷华使眼色,让她把自己扶起来,荷华却紧闭双眼,一副英勇就义烈士相。
两人僵持着,谢云闲只能厚着脸皮,赖在人家身上不起。
“……”
她缓了一会,感觉好了些,立即撑着地,摇摇晃晃从崔灵景身上爬了起来。
谢云闲一离开,崔灵景就用拳头抵住嘴,偏头咳了起来。
谢云闲神色复杂地看着他,心底的某一处似乎被轻轻地磨蹭了一下。
崔灵景明明身体弱得很,却还是扶住了她。哪怕摔倒,也把她护在怀里。她一直压着他,他忍着咳嗽,却无一句责怪。
谢云闲朝扶坐在地上的虚弱的崔灵景伸出了手。
“……”
弱柳扶风的崔四公子先是愣了一下,而后握了上来。
他的掌心宽厚干燥,谢云闲手背蹭到了一层薄茧,有点痒,似是被羽毛轻挠了一下。
崔灵景借着谢云闲的力,从地上站了起来。
“多谢二姑娘。”
谢云闲看了眼崔灵景红了一片的肩头,默默移开了视线。
仅仅一瞬的目光,却被崔灵景敏锐捕捉到了。
崔灵景喉间溢出一声轻笑:“二姑娘想问什么,直说无妨。”
谢云闲一哽,本想问他肩膀怎么伤的,脱口而出却是:“……你把衣服穿好。”
崔灵景肤白,衬得那抹红更为刺目,看着可怖。
可这家伙毫无察觉,坦然地赤|裸着肩头,还调侃她!
崔灵景一言不发,黑亮眸子里藏着笑,似乎在说:这不是谢姑娘扯开的么?
谢云闲偏过头不看他。
好在崔灵景没她想的那般不要脸,还是将自己拾掇好了,衣服整理得熨帖无痕。
谢云闲这才问:“崔四公子的肩膀怎么了?”
“昨日不小心被匣子砸到了。”
“这好端端的匣子,怎会突然砸落?”
“多谢二姑娘关心。舍弟顽劣,不小心撞倒了,让姑娘见笑了。”
谢云闲只好道:“那你下次要多加小心。”
崔灵景提醒道:“二姑娘方才不是找卢青有事?”
谢云闲被这一闹打断,险些忘了这茬。
“对了。”
卢青莫名被点了名,呆滞转过身,云里雾里:“二姑娘找我?”
“那日你来谢府,我丢了个玉镯子。”谢云闲道,“早上起得急,正巧没戴,回到房中就发现不见了,四处找遍了都没找到。”
谢云闲双目无神,神色落寞:“那是阿娘生前留给我的玉镯子,是她求给我的保平安之物,意义深重……自丢失之日起,我便心神不宁、悲痛不已。”
荷华满心震撼:这又演的哪出戏?
卢青读懂了她的意思:“姑娘是怀疑我们一行人中有人拿走了?”
谢云闲点点头,张口就来:“我的婢女云溪曾言那日有一人在我的院子前徘徊,行踪诡异,待她叫来人,人却不见了。据说那人与你们装束一样,是个贼眉鼠眼的男子,鼻头上有颗痣。”
崔灵景问:“谢姑娘之前为何不说?”
谢云闲道:“那几日阿爹忙得焦头烂额,只是丢了镯子,我不想让此事引发谢崔二家矛盾,给他徒增烦扰,只好暗地查探;且这也仅是我家小婢一面之词,无实证,便难以追踪。”
卢青问:“那姑娘想让我做什么?”
“你可有当日入府花名册?若有人体貌特征与那小婢所言相吻合,事情便好办了。”
荷华这才反应过来,原来谢云闲是想要调查那具尸体的身份。
“并无。”卢青摇头,“不过来来去去就那几人,现做一册也不难……”
他看向崔灵景,崔灵景冲他颔首:“替二姑娘找一找罢。”
卢青便拱手道:“请二姑娘稍候,过几日我便给您送过去。”
谢云闲喜笑颜开:“多谢。”
作者有话要说:年年江月望相似——引自张若虚《春江花月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