领证确实未给两人生活带来什么改变，当天各回各家，钻戒也收了起来。

宋绮呈发觉郑思行有些奇怪，近来在公司碰面，他总用一种欲言又止的眼神看着她，看到她实在忍不住主动询问时，他又摇头说没什么事。

转眼一周过去，周六宋绮呈回了趟父母家。

表姐曾如彤带着儿子和五个多月大的小女儿来家中做客，姐妹两人许久未见面，宋绮呈十分想念她。

刚打开门就先听到小孩子的哭闹，三岁多点的小男孩坐在地板上，四周围满大人，宋绮呈还没走近，先看到他手里攥着不放的东西十分眼熟。

“呈呈？”曾如彤率先看到她，绯红着脸窘迫地叫了她一声。

“姐。”宋绮呈应了声，这才发现小男孩手里已经被摔得七零八落的东西是本该放在她房里的游戏手办，一时有些气血上涌，“他……”

“回来了？”宋母看了她一眼，随即继续去哄孩子，“没事的，姑奶奶不怪你，别听你妈妈吓唬人。”

宋绮呈走上前，毫不客气从小男孩手中夺走手办残骸：“你不怪他我怪啊，这是我的东西。”

劲儿使得大了些，原本哭声渐息的小孩子又呜哇叫起来，蹬着腿撒泼。

曾如彤挽着宋绮呈的手臂，歉疚非常，“呈呈，都是我没看好他，多少钱我赔给你。”

“都是一家人，赔什么赔？”宋母说着把孩子抱起来，将破碎的零件掸落在地，安慰道，“有没有磕伤啊？看看这是谁？是小姨，乖乖来叫小姨。”

小男孩脸上还挂着泪痕，怯怯地看了宋绮呈一眼，轻声又含糊地叫了声“小姨”。

宋绮呈再如何也只得抬了抬嘴角，冲他勉强一笑。

宋母又道：“把你这一地破烂收拾收拾，别再伤到别人。”

宋绮呈忍耐着，最终只是无力地叹了口气，蹲下来将碎片收起，一声不吭回了房间。

曾如彤忙道：“姑姑，我去看看呈呈。”

“去吧。”宋母专心哄孩子，不甚在意道。

“姐。”宋绮呈看到房门后的人，不再刻意隐藏情绪，将自己的不开心摆在明面上，“又是我妈自作主张的吧？”

曾如彤在她身边坐下，也不好说什么，只是道：“姑姑她喜欢小瑞。”

小瑞就是曾如彤儿子的小名。

宋绮呈嗤笑一声：“算了，反正也不是第一回了，下次我锁好门就是。”

曾如彤还是道：“总归是小瑞不小心弄坏的，姐姐给你买个新的，别难过了好不好？”

限量版的手办，有价无市，哪是说买新的就能买的？这还是宋绮呈刚工作时作品获了奖，公司发的奖励，意义不同寻常。

她摇摇头，淡然道：“没事的姐，不用了。”

曾如彤不是宋母，她和宋绮呈年纪差不多，知道这东西大概不是钱能赔得来的，更加不安。

“姐，真的不要紧，我如果很在意的话难道还会同你客气吗？”宋绮呈感受到她的手冰冰凉凉。

姐妹两个打小关系就很好，无话不谈，因此哪怕弄坏她手办的是曾如彤的儿子，她在母亲与其他长辈面前不能表现的不愉悦在姐姐面前也可以任性坦露，只因为两人间不会有隔阂。

曾如彤脸色稍显憔悴，为照顾两个孩子她已许久没有出去工作，更无心情打扮自己，宋绮呈能明显看出她的疲惫，以及说话间细微的讨好情绪，这与她一直以来认识的姐姐很不同。

宋绮呈将疑惑压下，语气轻松道：“你最近过得怎么样？小孩子是不是特别调皮？”

提到孩子曾如彤的脸色温柔起来，“小瑞是要调皮些，三岁小孩嘛，闹起来真是无法无天。不过相比之下照顾悦悦要更费心，她才多点大？你同她讲道理她都听不懂的。”

这不是她第一次孕育生命，过程都曾体会过一番，再来一次即便多了经验，也不能完全避免各种麻烦事情的发生。婴儿是不讲道理的生物，连作息都不会跟着大人来，半夜或凌晨大哭大闹，折磨得要命。

宋绮呈捏着她的手心，问道：“家里请月嫂了吗？”

曾如彤摇摇头：“请月嫂要花不少钱，不如自己来带。”

宋绮呈不解：“可你的精力有限，一个人怎么顾得来呢？有了人帮忙，你省下的精力未必不比钱珍贵。”

“反正我也没有别的事可做，”曾如彤并不想谈论这个话题，“对了，你上次见悦悦还是在她满月的时候吧？要不要再去看看她？”

说罢要起身，又被宋绮呈拉住。

她靠在她肩膀上，闷闷道：“姐姐，你是不是很累？”

曾如彤愣了愣，动作温和地抚着她的后背，却没回答。

饭后，一家人热热闹闹坐在客厅聊了会儿天，曾如彤的婆婆打电话催过来，她匆忙带着两个孩子先走。她母亲则还留下，和宋母挨坐在一起打毛线。

宋绮呈给两个长辈洗了水果倒了茶，顺带道：“我过会儿也先走了，晚上还有约。”

曾母笑呵呵道：“约会啊，和男生？”

宋母也抬眼看向她：“嘉泽约你了？”

“不是，”宋绮呈没想到母亲竟还没死心，失笑道，“是陆宏钦，他前段日子不是交女朋友了吗？所以约我们吃顿饭，介绍着认识一下。”

宋母想了想：“宏钦啊，宏钦确实到年纪了。”

宋绮呈在心里吐槽道，可不到年纪了吗？25岁就是你们家长眼里的DDL，要再不谈上该被撵出家门了。

下一刻宋母果然就不满地看过来：“你天天和宏钦混在一块，怎么他都有女朋友了你还没男朋友？”

曾母也帮腔道：“是啊小呈，女孩子应该比男孩子更知道着急，你可别觉得无所谓了，就算你们家条件再好，年龄上吃了亏人家也是不要你的。再说，年纪大了生孩子对身体也不好，外人还会说闲话。”

“我是没两年就要死了吗？”宋绮呈反唇相讥。

两人一愣，宋母当即斥道：“胡说八道！”

宋绮呈道：“你们说得这么紧迫，我以为我再长两岁还不结婚就要被判死刑送去枪毙了。”

“宋绮呈你又皮痒了是吧？我上次怎么跟你说的？”宋母张口数落道，“你表姐怎么没你这么多毛病？”

曾母这时便得意起来，她的女儿不似宋绮呈般自小成绩优越，只在卫校读完书，毕业后分配到当地医院做了护士，这份工作体面又稳定，相比之下薪酬也更高，反观宋绮呈，她好像除了学历过人，再没有能比得上自己表姐的地方。更不必说曾如彤早早嫁了个好人家，儿女双全，更让曾母面对小姑子时有了骄傲的资本。

“姐，你也好好跟孩子说话，别动气。”她于是假惺惺地劝慰，“彤彤哪里比得上小呈？也就是她自己还算懂事，从不让我们做父母的操心。”

宋母的脸色更沉。

宋绮呈冷不丁道：“表姐过得开心吗？”

“什么？”

“你们觉得表姐过得开心吗？她以前是什么样的性格，现在是什么样，这些你们关心过吗？你们总说所有人都是这么过来的，所有人里都没有一个开口问问，为什么我们总要放弃去做让自己快乐的事情，而去做别人喜欢的事。”

宋绮呈感觉怒火在胸口沸腾，这股无名之火从她今天一进门看到曾如彤局促地向她道歉时就已经烧起，比自己心爱的手办被毁还要让她在意，说完这句，她又开始不敢面对亲人的脸色，转身拿起包和钥匙低声道，“我先走了。”

一路逃跑般下了楼，大衣没来得及扣好，冷风从脖子灌进来，激得她打了个寒颤。

宋绮呈从不认为自己是个特立独行的人，然而方才触及到母亲和舅妈吃惊到异样的目光时，还是有种被世界狠狠抛弃的孤独感充满了胸腔，让她一直坚定的自己只是没能做好一个顺服的奴隶的认知，渐渐被自己该是没有做好一个乖女儿的想法取代。不为系统所接受，而被世俗排斥在外，是否表明她的想法真的错了。

烦躁间，郑思行的电话打了过来。

“在哪呢，我去接你？”

陆宏钦非说要搞什么四人约会，叫了她和郑思行一起，先给他们俩隆重介绍自己的女友。

“在我妈这儿，”宋绮呈四处看了下，“小区西门第二棵树底下。”

郑思行一笑：“好，等我五分钟。”

他电话刚挂断，宋绮呈回过神来，五分钟？怎么会这么快？

到底是没让这冷风磋磨她太久，郑思行的车子很快从路尽头驶来。

宋绮呈坐上副驾驶，安全带都来不及系，对着空调出风口搓着冻僵的手。

郑思行看了她一眼，边开导航边问：“怎么不在家里等着？我到了会叫你下楼的。”

宋绮呈恹恹道：“待不下去了。”

郑思行了然，问道：“那要不咱俩现在把事情交代了？”

宋绮呈没有应答，而是道：“我觉得人的寿命还是太长了，蜉蝣就不会拥有这么多的烦恼。”

郑思行没理解。

宋绮呈看向他：“你喜欢小孩吗？”

郑思行微微睁大眼睛。

很快他冷静下来，反问道：“你呢？什么想法？”

宋绮呈摇了摇头：“不喜欢。”

“我也不喜欢，小孩子最麻烦了，”得到答案后郑思行摇头幅度比她还要大，“我有你一个小孩就够了，多了才招架不来。”

宋绮呈不服道：“你又要翻旧账？咱俩同岁，我是小孩的时候你也是小孩，少说得好像你多老成一样。”

郑思行没反驳，他还在为这新的问题心绪不宁。

他没有想过孩子的问题，但如果说做夫妻就要生孩子，那他岂不是要跟宋绮呈……

难怪她不情愿。

“我真的太讨厌小孩子了，”她愤愤道，“又调皮又吵闹，还弄坏我的绝版手办，偏偏长辈又都偏袒着，一点也不公平！”

不等郑思行问，宋绮呈就把今天一天的委屈尽数倾诉过来。

郑思行家没有和他同龄的亲戚，小孩子更少，即便有来往也不多，然听闻她的遭遇后还是感同身受地道：“那可是绝版！”

“对啊！”宋绮呈找到了理解她的人，更加义愤填膺，“我妈居然说那是一堆破烂，我才要哭呢！我能哭得比那个小屁孩声音更大！”

“从小我就不喜欢小孩，我还记得我小时候去我爸公司玩儿，被一个三四岁大点儿的小女孩欺负……”她敞开话匣，把自己自小受过的所有“委屈”都翻出来说了一遍，“再说刚才，这种事已经不是第一次发生了！凭什么他们年纪小就可以为所欲为？”

宋绮呈也不知道自己具体想说些什么，是想表达自己多么痛恨小孩子，还是这份不喜背后的其他。她其实和谁都没有过深的矛盾，喋喋不休近乎刻薄地发泄一通，究其根源她发现是出于恐惧。

她如果悲悯表姐的经历，实在有些高高在上。她既没有立场去可怜别人什么，表姐也从没张口抱怨自己的人生，但宋绮呈依然在心里惶恐不安，害怕面对失去活力的陌生的表姐，更怕自己有朝一日也变成那个样子，那个在世人看来幸福美满的样子。

她太冷了，温度最高的出风口也不能使她身体快速回温，大腿肌肉紧紧绷着，持续不断地颤抖，宋绮呈一手按在膝上，另一手僵硬地攥紧安全带，语速飞快地说道着：“我妈也是，从来不在意我的心情，随意进出我的房间就算了，还什么都拿给小孩玩儿，我真的很生气！”

郑思行：“我们以后可以不要孩子。”

“每次说她每次都不记得，我……”宋绮呈话音一顿，猛地扭头，“你说什么？”

“你既然不喜欢，我们以后可以不要孩子，”郑思行目视前方，淡定地握着方向盘，话音平静得像在诉说再正常不过的事情，只是发红的耳廓出卖了他的真实心情，“这么紧张干什么？孩子又不是生活必需品，按照现在这个退休年龄，也不必指望将来谁给我们养老。你要是担心父母那边不好交代，总归到时我会和你一起面对，两个人挨骂还能分散火力，又有什么好害怕。”

“……”

“噢。”

宋绮呈也安静下来，委屈的怒火转而被莫名的悸动替代，热流围着她的脸打转，她的视线也偏到窗外去。

好半晌，她才道：“郑思行，我们就好像真的结婚了一样。”

“那还能有假的？”郑思行扬声。

宋绮呈有许多话想说，然而在心底字斟句酌，又发现开不了口。他们各朝一边，一个眼神交流都没有，更无法看到彼此的内心。

郑思行闷了半晌还是想解释什么，说自己与她结婚不是一时权宜，做下这个决定就代表他要和她共度一生，但倘若她将来有其他规划，抑或是她没想过长久地维持这段婚姻，那他……他也不知道自己该怎样做。郑思行迟疑地开口，却先听到她出声——

“嗯。”

轻飘飘的一个音节，因赧然而语调瑟瑟，在他心尖一扫而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