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夜，闻晏被热醒了，长发濡湿黏在鬓角两侧，睡裙汗湿了一大片，五级能效的空调全力运转着，室内温度却没有丝毫要降下来的意思。

拿起手机看了一眼。还不到十二点。

南城气象台发来了暴雨橙色预警，大雨将至，室内闷得像蒸笼。

关了空调，打开床头星之卡比模样的粉红小风扇，闻晏随手扎了长发，起来冲了个澡。

许是白日午睡过的缘故，被热醒之后，闻晏怎么也睡不着了。床畔风扇吱呀作响，城中村的隔音差得过分，隔着一堵墙，邻居的对骂，女人的哭泣，野狗的狂吠，空调外机隆隆作响，都听得一清二楚。

明天还要上班，闻晏闭上眼，强迫自己赶紧入睡。越急越没困意，她在窄小的单人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最后爬起身，下了床，倒了杯凉水，回忆着褪黑素被她放到了哪里。

她的睡眠状况一向不怎么好，失眠的日子里，只有褪黑素能帮上忙。

枕边正在充电的手机震动了一下，闻晏拿起来一看，清亮眼眸里盈满笑意。

是黎墨给她发了张图片。

拍的是天空。

银河坠入深谷，此夜，无星无月，夜空暗沉一片。

他言简意赅：【结束了】

见闻晏没动静，黎墨又发了条信息：

【睡了吗？】

【晚安。】

这是他们的约定。

不管多晚，黎墨都要和她说晚安。

闻晏重新躺回床上。心头的焦躁刹那间被这句“晚安”安抚住，一颗心忽然变得安稳，像是漂泊良久的游子寻到了久违的宁静港湾，不知不觉睡着了。

夜里，闻晏做了个梦。

她梦见高中时的自己，一袭宽大校服，满脸青葱，正匆匆穿过走廊，去找黎墨一起回家吃饭。

闻晏的父母常年不在身边，他们请了个阿姨负责照顾她的饮食起居，不过比起阿姨做的，闻晏更喜欢去黎墨家蹭饭。

这是她一周里最期待的一天。

黎阿姨会给他们准备一大桌子菜。昏黄温柔的灯光，忙里忙外的母亲，帮忙端菜的孩子，饭菜的鲜香，围坐饭桌边的谐戏说笑，还有母亲笑起来时，嘴角的弧度，眼角眉梢岁月吻过的纹路。

氛围温馨，人间烟火。

这是闻晏关于家庭最温暖的记忆。

上周他们说好了，这周吃土豆红烧肉，黎阿姨还在家等着他们回去。闻晏眼里的期盼更浓了些，加快脚步，小跑着朝黎墨的班级走去。

高中以成绩分班，黎墨和她不同班，两个班同层，恰好是走廊的一头一尾。

九月初秋，走廊外的桂花展露枝桠，金灿灿的花朵坠在地上铺了厚厚一层，香气馥郁，如梦似幻。

闻晏走到门口，恰好撞见黎墨背着包出来。

十六七岁的少年，身姿挺拔，表情寡淡，气质清冽，墨玉一般。

她眉眼弯弯，笑容比窗外的桂花更灿烂：“我正准备找你，走呀，一起回家吃饭。”

“他今天不回去吃啦。”黎墨身后走出来一个女孩。

这是闻晏第一次见到宋礼礼。卷翘的睫毛，一双圆滚滚的猫儿眼，五官钝钝的，笑起来时，脸颊露出两个酒窝，天真可爱，像是邻居家不谙世事的小妹妹。

和她是两种完全不同的风格。

闻晏想起旁人私下评价她的话，清丽孤高，不易相与。

如果说宋礼礼是软萌甜美的波斯猫，那她就是夏末枯塘里头最后一株荷莲，颓靡冷淡，情疏迹远，只有对亲近的人，才肯展露少许温柔。

这个亲近的人，单指黎墨。

宋礼礼还在自来熟地向闻晏介绍自己：“我是黎墨的同桌，你是他经常说起的那个初中同学吧？怎么没人告诉我，你长得这么好看啊！”

“谢谢。”闻晏礼貌地点了下头，客气又疏离，看向黎墨，以目光询问他。

“今天不回去了，我和同学一起出去吃。”黎墨说。

宋礼礼紧跟着附和道：“学校附近新开了家日料店，听说还不错，我和小黎正打算一起做小白鼠去，你要不要也一起来？”

黎墨很不明显地皱了下眉，闻晏知道，这是他抗拒时身体下意识的反应。黎墨不太想邀请她同往。宋礼礼偷偷拧了一把他腰间的肉，黎墨瞥了她一眼，示意别闹。

他们并肩立在花下，旁若无人地亲近着，像她和黎墨从前做的那样。只不过，她从女主角成了旁观者。这一刻，闻晏突然意识到，随着他们逐渐长大，黎墨会有其他要好的朋友，甚至是，女朋友。

她以前竟完全没思考过这个问题。她以为，他们能永远和以前一样，彼此是对方最重要的人，直到地老天荒。她愿意一辈子这样，心如磐石无转移，却忘了问一问黎墨，他是不是也愿意这样。

那天晚上，她一个人背着书包回了家，坐在缀着桃花的粉白信纸前，想了又想。

灯火如昼，帘外花影摇曳。

闻晏提笔在纸上写下：致黎墨的情书。

*

第二天是个大晴天，昨夜的暴雨预警像个无伤大雅的玩笑。

闻晏在床上赖了一会儿才爬起来，昨晚的梦这一会儿功夫就忘了个七七八八，只记得梦里有丝丝缕缕的桂花香气萦绕。

应该是个好梦吧。闻晏心想。

梳洗罢，闻晏锁上门出发去公司。

时间还早，她在楼下的早餐铺子里买了碗宽面，坐下来慢慢吃着。

“美女，你这边没人坐吧？”端着碗牛肉面的男人不请自来，没等闻晏回答，顾自在她对面坐了下来。

“没人。”闻晏摇了下头。

她扫了一眼周围。旁边空桌子不少，这人偏偏找她拼桌，想搭讪的心思，一目了然。

“美女在附近上班吗？我车停在外面，要不要我载你一程？”

男人笑容自信，状似不经意地抬起手腕看时间，露出腕间的名表。

闻晏低着头吃自己的，没接他茬，落在男人眼中，成了另一番意味。

他脸上笑容的弧度扩大了些：“别害羞嘛，我们交个朋友吧，你微信多少？我加你吧……”

边说边往外掏手机。

“我有男朋友了，”闻晏没分给他半个眼神，“请不要在公共场合发情。”

“有男朋友也不耽误我们交朋友呀！”男人冲她意味深长地笑了笑，“又不是结婚了，分手多正常啊，现在的人谈恋爱超过一年都算长情了。妹妹你长这么好看，脚踏两只船我都愿意。”

“……”

碗一放，闻晏这下彻底没了胃口。

“抱歉，我不愿意，我很喜欢我男朋友，想和他好好过下去。如果你不懂什么叫礼义廉耻，可以回家问你妈妈。”

男人其实也没说错什么。这个世界上有很多人担着情侣甚至是夫妻的名头，自诩恩爱，台前逢场作戏，幕后各玩各的。就像她的父母一样。她知道的，她都知道的。喜新厌旧、追求刺激再正常不过，一生一世一双人是个都市怪谈，所有人在书上、电视上都见过，可没几个人在现实中遇到过。

只是，她讨厌这样。

闻晏上班的公司和黎墨的属于同一个园区。

看着还早，她一时心血来潮，问黎墨：【早餐想吃什么？】

迟迟等不到回复。

她想着给黎墨一个惊喜，自作主张买了份早餐。

买好东西，闻晏在黎墨上班的必经之路上站定。

日头初升，阳光一寸一寸点亮大地，清晨微风吹动发梢，她抬手将鬓发拨到耳后，归拢整齐。

路过的人，不论男女老少，都忍不住多看她两眼，有的人走过去了还要回头看她，眼神中带着惊艳与探究。闻晏那张脸招人得很，一身清淡碎花裙，亭亭玉立，一一风荷举。

看她一副等人的模样，过路人小声议论，嫉妒又好奇。

到底是哪个幸运儿能配得上这种倾城美人一大早就站太阳底下等着啊？

不时有人上来搭话，闻晏一概不理。

她满心期待。

见到她突然出现，他会说些什么？会不会眼里闪烁起惊喜的光芒，对她笑一笑？会不会体会到这份早餐的用意？养生暖胃的白粥，碳水充足的油条，清凉解暑的绿豆沙。他昨晚上熬到那么晚，这份早餐正好给他补充点能量。她希望他过得好。

想着想着，道路的尽头出现了那张令她朝思暮想的脸。黎墨长得高，英俊冷漠，气质格外出众，在人群中一眼就能瞧见，哪怕他的表情带着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漠然，也抵挡不住其他人偷偷看他。

比黎墨先抵达的，是他身边人的嚷嚷声。

“昨天晚上你的三分球投得太精彩了，直接杀死比赛！黎哥，今天下班你先别走啊，薛祺他们不服气，看来昨晚没把他们打服，我订了场子，咱们今天继续！”说话的人嗓门洪亮，语气兴奋。

这个声音闻晏认识，是黎墨的大学室友顾子忱，他和黎墨以前都是校篮球队的成员。

黎墨每次打比赛，她去给他送水加油时，没少见过顾子忱。

拎着袋子的手捏紧了些，闻晏走上前去，仰着脸朝黎墨笑道：“早上好，吃早饭了吗？”

闻晏纤细白皙的手指提着塑料袋，朝黎墨的方向一递。

“还没来得及。”

视线落到她身上时，黎墨双眉极轻微地蹙了一下，虽然只有短短一秒，但还是被她捕捉到了。

他不喜欢。闻晏一颗心顿时凉了大半。

前伸的手臂缓缓放下，闻晏垂下眼。

场面僵在这里。

周围人冲着她指指点点。闻晏能感觉到顾子忱的目光落在她身上，带着点怜悯与微妙的优越感。

另一道视线却依旧无动于衷。

黎墨冷淡俯视着她，看她一再碰壁，狼狈难堪，丝毫没有挽救的意思。

她以为这些食物的归宿肯定是垃圾桶，没想到，手上一轻，黎墨接过了包装袋。

闻晏惊喜地仰起脑袋。

“谢谢。”

他的声音毫无波澜。

“下次不用做这种事，我不需要。”

闻晏沉默了一下，语气涩然：“嗯，知道了。”

“我上班快迟到了，先走了。”

黎墨目送闻晏离开。

她匆忙离去的背影里，有种落荒而逃的意味。

转过头，黎墨看到顾子忱偷偷冲他竖起大拇指：“厉害，不愧是我黎哥，人家闻晏追了你这么久，都从学生时代追成上班族了，还一大清早起来给你送早餐，换我早答应和她在一起了，你心里头居然没半点感动，还跟人家说你不需要，不被美色所误，你这是成大事的料啊！”

和闻晏在一起的事情，黎墨没有告诉任何人。

包括和他做了四年大学室友的顾子忱。

顾子忱摸了摸下巴：“不过仔细想想，你这么做好像也挺有道理的。闻晏漂亮是漂亮，但是人也太寡淡了点，冰山美人，看看是可以，要是真和她在一块了，那还不得被冻死？而且养她也得花不少钱吧？一看就是败家娘们……”

顾子忱还在滔滔不绝地盘点着闻晏的缺点，黎墨突然开口。

他说：“她不是你说的这样。”

闻晏是个非常好的姑娘。他所知道的闻晏，话不算多，但和冰山美人绝对毫无关系。至于烧钱，那更是没有的事。闻晏从不看重物品的金钱价值，他初中送过她一只表，是个杂牌的，她天天戴在手上，丝毫不嫌它不够贵重。

忆及往事，黎墨的眸中泛起暖色。

路上，他编辑了一条信息。

【刚才话说得有点重了，抱歉，我的意思是，给我送早餐，你不如多睡会，下次不要做这种事了】

点开对话框才发现，原来闻晏早就给他发过消息问他吃什么了，但他没及时看到。

黎墨想了想，又发了一条：

【晏晏，中午一起吃饭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