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清许一边打哈欠毫无形象地瘫坐椅子上，双眸将阖未阖，一副倦怠至极之样。

青燃执着卷轴的手略略一顿，无奈道：“困便回去歇息，整日跑我这里做什么？”

此时他们尚在林府，本来江雨眠清醒后第二日，青燃便想动身回出云学院，奈何江清许百般请求欲多逗留一段时日。

看到林府母女三人平淡温馨的日常，令他恍若回到桃源乡内，是以他想再小住几日。

红胜骄阳的额带因惯性使然安静垂于青燃脸颊两侧，衬得他如画容颜更美几分。江清许睁眸又多看了他两眼，感叹道：“师弟，你也太好看了。”

灵修大多相貌不俗，在他们眼中，强悍的实力，上乘的术法剑招……有太多远胜区区一具好看的皮囊，容貌非凡不过是锦上添花。

但若是生得如青燃这般好看，所有人都会对他优待几分。

江清许恍惚想起当日青山镇遇到的谪仙男子，他与青燃一样，世间所有美好之词加诸其身都不为过，也不知究竟是谁方配得上二人？

青燃扫视了他一眼，淡声道：“不及你。”

江清许顺势应下，并无任何不好意思，“那是自然。”

对他如此自信之举青燃早已司空见惯了，他无视江清许灼灼目光，兀自查看着手中卷轴。

二人你做你的，我看我的，倒也不失为一种乐趣。

不知过了多久，静寂四周倏地传来林玥一声凄厉呼唤，“娘亲！”

此情此景，一如几日前……

江清许心中突地一跳，心中翻涌着不详的预感，这次他连青燃都顾之不及，急忙飞掠而去。

江雨眠一袭淡粉罗裙双手交握躺在床上，她今日上了妆，遮住了好些细密皱纹，面色瞧着好上不少。唇角噙着淡淡笑意，安静而祥和，一如林珩记忆中的林夫人。

在她床边，林玥林听已哭成泪人，二人摇晃着江雨眠的手，似想将她从长眠中唤醒。

江清许脑海嗡声作响，听不清二人在说些什么。他又行几步，脚下却踩到了什么，他弯腰拾起，瞳孔瞬间紧缩……

玥儿听儿亲启……当你们看到这封信时，娘已经不在了，无需惊慌，无需害怕，也无需为娘难过，娘只是去找你们父亲了。你们父亲只身一人太孤单，黄泉路上，有我陪他方不寂寞。

玥儿，以后你一定要好好修习，变成如你父亲那样顶天立地的剑修，好好保护听儿，莫让她受伤。听儿，以后你要管好玥儿，她性子冲动不服管教，容易招人厌恶，娘走之后，能劝得住她的只有你一人了。

你们长大了，以后一定要好好吃饭，好好歇息，好好照顾自己。若有来生，娘还想再当你们的娘亲。

江清许手一抖，信从他指尖飘飞出去，他疯狂催动体内灵力，灵魂感知力瞬息之间便覆盖了整处卧房。

在江雨眠体内，黑气如附骨之疽，缭绕于她的四肢百骸，经脉内络，一张张变幻莫测的鬼脸冲江清许狂笑不止。

心魔未除……原来尘世息并未奏效。

青燃伸手夹住那张信函，指尖抚过上面间隔的褶皱。是泪水打湿后又风干的痕迹，一点一点，在纸上晕染大片。

他的手指停留在其中一点痕迹上，透过这张信函他看到了昨夜边写信边落泪不止的江雨眠。

青燃怔在原地，心头漫上一股奇异的感觉，一缕酸涩一缕疼，淡得令他无法察觉出是什么。

江清许全然没有了平日里懒散之样，他踉跄着行至床前，掀开江雨眠手腕、小腿的宽大衣衫。

见状，林玥惊怒咆哮，“江清许，你要对我娘……”

满目青青紫紫的伤痕止住了林玥的声音，像是别人掐住脖子生生咽下。林玥的唇角不由自主地抽搐了好几下，心早已痛得无法呼吸，想要开口却尽是呜咽，她蜷缩着，四肢百骸都在发疼。

林听颤抖着伸手，轻柔抚过那些青紫。大颗大颗的泪珠滚落而下，她死死地咬住唇齿，不让自己再发出丝毫声音。

“原来是这样……真的是这样……”江清许呢喃着，触目惊心的青紫令他后退几步跌落地上，掌心肆意摩擦地板带来的疼痛终于令他意识到发生了何事。

所谓清醒，不过是回光返照。

尘世息短暂地让江雨眠意识清醒了一会儿，让她知道这些日子来她加诸林玥林听身上的痛苦。濒亡之际，她拼尽最后一口气压制住了心魔，忍着满身疼痛给予二人几日快活时光。

江清许什么也未做到，一切不过全靠江雨眠自己的力量。

……

葬礼是怎样的？从前江清许无从得知，如今却是亲眼目睹。

林玥林听沉默着备好一切事宜，不愿让他二人帮忙，一步一步，从头至尾，不假他人之手。

林府内灯火通明，白绫遍布，四周静得令人产生一种难以言喻的悲切和孤苦。

今夜是盖棺日，需将江雨眠的尸体放入棺木入殓，而后盖上棺盖，在上面涂泥，钉入七根钉子封死，待六日后送至坟墓长埋地下。

棺木即将合上的瞬间，本一直静默无声的林玥却是伸出手死死按着棺盖，眼泪悄无声息滑落，她喃喃着，哑声道：“等等，再等等……让我好好再看娘亲一眼，不然以后都没有机会了。”

今夜之后，他日再见莫过一处残碑坟冢。

江清许驻足外间凝视二人的一身素白，灵修耳目清明，令他得以清晰听见林玥的低喃。

但此刻，他却恨不得自己听不到这句话。

指甲陷入肉里，掌心传来一阵又一阵痛意，江清许垂眸敛睫，静静伫立良久，而后脚步一转，朝林府大门行去。

快至大门时，身后突兀传来一人的声音，“阿许，你要去做什么？”

江清许手掌攥得死紧，面无表情道：“父亲与兄长一直教导我，灵修生来拥有凡人不可企及的力量，我们所拥有的力量，应当用来保护凡人。从前我也是这么认为的，对凡人我要敬之爱之，不可蔑视，不可欺辱。”

“可如今我心中之道告知我，并非所有凡人都值得我尊敬，尤其是那些将林夫人逼上绝路的凡人。”他背对着青燃，看着无尽长夜，“青燃，你要阻止我吗？”

待他声音落下，一张血红符咒却悄然飘至他面前。

“带上它，可助你一臂之力。”

江清许回转过身，二人的素色白衣随风纷飞，在幽幽长夜中分外明显。

青燃与他遥相对视，平素淡漠的双眸流露出一缕温柔之意，“去做你想做之事。”

江清许静默良久，而后伸手接过血红符咒颔首应下，转身离去。

他双指快速掐诀变化，一方接一方的明黄幡旗自虚空浮现，灵力自血红符咒内狂涌而出，徐徐向四周扩散开来。幡旗随之而动，掠向琼瑶镇四周，占据东南西北四个方位，一道红色结界将偌大的琼瑶镇全然覆盖。

江清许站在结界中心，灵力自他体内暴射而出，融入招魂幡内。

白衣翩迁，镀着寂寂清冷的月色，好似周遭一切都笼罩着一层悲戚的绝望。

“前尘忆梦！”

“梦魇迷踪！”

江清许大喝一声，招魂幡内法阵缓缓成形，恐怖压抑的灵力席卷天际，漫天绯红遍染琼瑶镇每一寸角落。

当日了然之境内他曾用镜花水月为林珩三人编织了一场美梦，而今他将用梦魇迷踪令那些曾伤害江雨眠的人陷入无尽噩梦之中。

幻术持续六天六夜，琼瑶镇夜夜哀嚎不止。

江清许立于其间，静静欣赏那些人的挣扎与痛苦，心中却是畅快不已。头一次，他知道了原来他的快乐竟能建立在旁人的痛苦之上。

……

将所有欲来林府拜祭之人全数轰走，江清许面无表情，心中嗤笑不已。

这些人在林夫人生前落井下石，满嘴胡言，将林夫人迫害致死，他们会心存愧疚？林夫人病入膏肓时可曾有一人前来看过，道过歉承认他们所犯下之错？

倘若不是他用梦魇迷踪折磨他们六日，他们才不会假惺惺来这一趟。

人死魂消，纵有真心实意的歉意又如何？到底还是迟了！怎能让他们轻飘飘道歉将此事就此揭过？这些人合该活在一辈子的愧疚之中！

迟来的歉意，最为可笑。

葬礼结束后，林玥无事可做，整日坐在古树下发呆，从天明至日落。

林玥想了很多东西，术法剑招，诗词歌赋，规矩礼法……想象世间一切存在的东西，却独独不敢想那二人。

她想轻轻松松地告诉所有人，她会过得很好，会好好吃饭好好歇息。但思念犹如附骨之疽，稍稍一触碰，就挥之不去，疼得厉害。

她不敢再踏进林珩与江雨眠二人的卧房，那里的摆设一如当初，大到床榻桌椅凳，小到胭脂水粉，每一样东西仿佛还留着二人的气味……

偶尔，她的脑海中会浮现出二人的音容笑貌，仿佛就环绕着她，触手可及。

林玥下意识地对着空无一人的前院，唤了声：“父亲，娘亲……”

片刻后，她摇了摇头，轻声道：“又出现幻觉了……”

林听不远不近地凝视枯坐树下的林玥，眸色幽深，满腹心事，不知在想些什么。

又过几日，江清许向林听提出了辞行。他们此行逗留太久，又一事无成，他实在无颜面对二人。

他站在林府门前，眸光掠过门匾上的烫金二字，心中不由升起一股悲凉之意。

失了林珩与江雨眠的林府，要如何存活下去……原来不止凡人能做之事太少太少，他们灵修也是如此。

二人正欲举步离去之际，却见林听拽着林玥，匆匆朝他们奔来。

待二人站定后，林听嘴唇颤动片刻，深吸一口气后道：“两位仙人，你们可以带玥儿一起走吗？”

江清许险些以为自己听岔了，愕然不止，“你说什么！？”

林玥死寂的眼眸微睁，“听儿，你……”

林听闭了闭眼，再度睁眸时多日来的纠结犹豫已全然消散，“玥儿是剑修，不应就此屈才于这小小的琼瑶镇内，她应有更广阔的天际，更远大的抱负。仙人们，求你们带她一起走。”

林玥想也不想便断然拒绝，“我不走！我要与你在一起！”

林听向前一步，不容置喙道：“玥儿，你忘了义母临终之言了吗？你要变成如义父那样顶天立地的剑修。听话，玥儿，和仙人们一起走吧。”

林玥浑身僵在原地，她眸光怔怔茫然无措，“我走了，你怎么办啊……”

林听双眸微垂，掩住眼底所有情绪，语气轻松道：“从前可都是我照顾你的……你走后我自然能好好照顾自己。反倒是你，自身一人在外能照顾好自己吗？”

心好似被什么东西扼住，江清许喉间漫开一缕涩意，他已知林听所为何意……

不愿林玥触景生情，也望她前程似锦，一路繁花。

可她自己呢，为何不为自己考虑一下？

江清许忽然灵光一闪，“林听，不如你们与我们一起回出云学院？出云学院很大，院内学子品性也可，定能容得下你们！”

林玥眼眸亮了几分，连声附和，“对对对，我们一起走！”

林听缓慢而坚定地摇了摇头，“我不会离开，我要守着林府。”

她伸出双手拥抱林玥，“你曾说过，要成为和一副一样厉害的剑修，要保护与你和义母一样的千千万万凡人让天下苍生免受妖邪困扰。玥儿，去吧，我就在家里，等你学成归来。”

“依剑修之力，琼瑶镇距出云学院也算不得远。倘若有时间，你也可回来看我，若无时间，传信与我也行。”

林玥轻咬着下唇回拥她，炽热的温度流淌在二人心尖，“那你日后定要好好照顾自己，莫要总是操劳，收到我的传信定要及时回复，我定会时常回来看你的……”

她絮絮叨叨说了许多，她说一句林听便颔首应下一句。说着说着，泪水从她眼睫滚落，打湿了林听右肩。

“我不走……我不走了……我说好要保护你的，我不要离开你……”

林听用尽全力推开她，眸光注视着江清许，“仙人，带她走。”

江清许读懂她心中所想，这一刻他不知心中是何滋味，一切都是如此措不及防而残酷。迎着林听希冀的眸光，他掐诀缚住林玥，控制着她一步一步远离。

林听静静站在原地看着，微笑着听林玥一声接一声唤她“听儿”，直至三人的身影全然消失再看不见。她便笑不动了，眸光也渐渐黯淡下去。

她转身折返林府，下意识说了一句：“我回来了。”

府内空空荡荡的，再无一人回应她。

作者有话要说：这一卷终于结束了，删了一些内容缩成一章，虐得我肝疼……这里还有一个虐点，要到后面才会写到。感谢在2023-08-22 02:35:57~2023-08-22 23:35:36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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