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玩家显然不知道她已经伤到了楚扬的自尊心，“棋逢对手”一般真心实意称赞道：“我在对抗战中遇到过许多地图，又自以为背记的天赋还可以，一进入21人局，就遇上你，这才明白为什么说高手都在‘地狱局’、什么叫‘天外有天、人外有人’，你太强了，我自叹不如，输得心服口服。”

楚扬被她夸得更不想说话了。

女玩家似乎不是个特别擅长找话题的人，见他不言，也有些踯躅，但仍是坚持把早已准备好的话说完。

“以你的实力，大概不需要与玩家合作，我也不好冒昧地提出帮你做什么。如果我不打断今天的事，后面……想必你也能猜到。这个游戏似乎对孕妇格外保护，所以我只要低调一点，至少可以再活一年。我的要求不高，只想再刷一年的生存时间。”

楚扬瞥了她的虚拟形象一眼，脑中跳出的却是现实中的画面——一个看不清脸的女人，抱着西瓜似的肚子站在他面前，让他负责，而他的哥哥楚执则在一旁笑得合不拢嘴，叠声替他答应着“负责、负责”。

一阵恶寒。

他语气不善地反问：“合着你打断了今天的事，我还要感激你咯？”

女玩家尴尬地笑了笑，没有接话。

她的这个反应倒是令楚扬多了几分刮目，心说这倒是个知进退的。

不知怎的，虽然只是初次打交道，他竟觉得这个女玩家似乎与他有许多相似之处，比认识了很久的人都要对他的胃口。

他直觉女玩家并没有表现出来的这么单纯无害，否则她也不可能活到现在，包括这次的自暴身份，其中的心机算计也多过了单纯的原则和善意。但他又觉得，她的这些心机算计都恰好在他可以接受的范围内。

这种感觉很微妙，就像她总是预判到他的预判那样，令他的心头总是涌出莫名的悸动，久别重逢一般的亲切超过了针锋相对的提防。

这样陌生的感觉，让他下意识地感到危险。

“给你一条建议”，他突兀地说，“不要线性地凭借某些模棱两可的关联去判断一个人。你确实替我免去了一些麻烦，但麻烦既然没了，我又有什么非帮你不可以理由呢？大齐的玩家我都知道，南赵的也快了，你还能给我什么呢？”

女玩家看他的眼神陡变，说出的话也带上了刺：“多谢赐教！是我肤浅了。我给不了你什么。我自己下线。”

楚扬怔了怔，才意识到，他的话让女玩家误会到别处去了。

不能怪女玩家误会，一切有利可图的地方，都难免会有PY交易。游戏中带人上分，现实中换取物质或身体的回报，不只出现在《地球古旅》中，其他游戏里也常见。

但是《地球古旅》又是一款鼓励合作的游戏，不只是鼓励玩家与NPC的合作，更鼓励玩家与玩家之间的合作。针对玩家们在游戏中临时结成合作关系的操作，游戏有相应的流程和要求，其中之一就是不能夹带PY交易条件。

游戏里合作全凭信用，合作双方或几方会互相成为好友，且无法自行删除。如果有人中途毁约，玩家可以投诉，管理员通常会根据AI的判定，对过错方给予扣积分或限时封号的处罚。

现实中PY交易受骗的那些，则超出了游戏公司的辖权。他们只需要在游戏中尽到防范的责任和反诈宣传的义务，就够了。因此，《地球古旅》是没有纯私聊功能的。玩家之间想要达成PY交易协议并不容易，除了要设计各种暗语过管理员的监控关，还要有手段保证在现实中不会受骗。

第二点尤其困难，毕竟，所有的灰色生意中，骗子总会比认真经营的人多一点，贪心的“聪明人”又总会比骗子多一点。《地球古旅》的奖金又较别的游戏丰厚许多，引得一批批心存侥幸的玩家前仆后继。

楚扬玩了这么久的游戏，偶尔会遇到玩家向他提出PY交易，被人误会要做PY交易，还是头一次。

他沉默了几息，认真地说：“我在游戏里的乐趣是找齐玩家和统一三国，你如果不主动暴露，我恐怕确实要多找上一年。你主动暴露，却也让我少了不少乐趣。不过，我觉得你大概有能力弥补。归齐后，给你一个月的时间，只能判断一次，只要猜对大齐剩余的任何一名玩家，我就再给你一年时间。这期间我不会刻意保护你或刁难你，我会按正常路数做我的事，你看怎么样？”

游戏中，玩家看玩家，是可以看出情绪的，无论折射情绪的表情是真的还是装的。

女玩家蹙眉不语，表情十分纠结。

她不说话，楚扬也不说话。

最后还是女玩家先开了口：“还有什么附带条件么？”

楚扬不留情面地反问：“你有我需要的东西么？”

女玩家不见气恼，反而自嘲地笑笑，坦率地说：“没有。”

楚扬耸耸肩，没说话。

女玩家又问：“你不怕我中途反水么？”

楚扬不以为意地挑了挑嘴角：“如果你反水成功，也是我技不如人。”

在女玩家讶异的目光下，楚扬慢条斯理地继续说：“想在游戏里活下去，是人之常情，你绕了这么大的圈子，只是不想走后宫路线。人各有志，我能理解。我只是不认同，把自己置于毫无保护的境地、一味相信他人的做法，但你相信的人是我，我应该给你一些奖励。”

女玩家赧然道：“谢谢你给的台阶，我要是再矫情下去，反而显得自己的小心思更加上不得台面了。”

楚扬挑了挑眉。

女玩家心领神会，向他伸出了代表诚意的手，“谢谢你！”

虽是在游戏里，楚扬还是保持了现实中的习惯，握手只是虚拢一下，一触即松。没想到女玩家竟然也是一样的习惯。于是二人闪电般的行了个贴手礼。

贴手礼毕，楚扬检视了一下好友栏，上面孤零零地亮着一个女性头像，头像旁是粉色的登陆名——“华璋”。

看到“华璋”二字，楚扬突然感到心中一颤，仿佛一颗种子的胚苗突然撑破了种皮，露出胚芽。

他的耳边又响起了萦绕不散的交响音。

“七郎，要带着青青来找我哦。”

“攻略成功前，不要相信你的眼睛。”

他心中刺痛，眼前竟跳出了游戏的提示。

华璋的表情霎时僵在了脸上，显然，她也看到了属于她的提示。

楚扬轻咳一声，先选了“独寝”，才欲盖弥彰地解释道：“这只是游戏的设置，到了时间自然会提醒一下，不是必须要确认做的。”

华璋也乱了阵脚，跟着应和道：“是的、是的，我明白、我明白。”

楚扬这才想起，南赵的护国长公主是有几个男宠的。他定定看着她，心里涌上几分古怪的感觉。

华璋显然误会了他的眼神，赶忙解释道：“我不走后宫路线的，我没骗你，也绝对没有以退为进的想法。那、那些NPC男宠都是烟雾弹，我只是不想成婚。南赵的朝堂格局太乱，成婚会被世家分权，反而会影响我完成任务。”

不知怎的，楚扬竟然觉得她手足无措的样子有些可爱。

看来，这名玩家在现实中的人生经历似乎不是很丰富啊，他如是想。但是她观察能力很强，善于运筹帷幄、分析推演，待人接物举止有度，言谈间也知道些进退。等出去以后查一下，若有可能，倒是很适合招到初阳。

应对尴尬话题最好的方式就是跳过它。

楚扬问华璋：“你玩21人局多久了？”

华璋反应很快，只愣了一下就跟上了他的思路，难得有些扭捏地说：“这是第二次。”

第二次玩就能有这样的战绩？

换作平时，楚扬是不信的，但不知为什么，华璋这样说，他却不由自主地信了。

只是，他觉得脸更疼了。

他故作若无其事状，问：“第一次是什么情况？”

华璋一五一十地回答：“第一次分到了北齐的将军，我女扮男装打下了南赵，但是也被识破了女儿身。齐国的国君把我强行纳入了后宫。”

“是玩家么？”楚扬不太礼貌地打断了她。

华璋摇摇头：“是NPC。”

楚扬心头莫名一松，但仍然有些说不清的别扭。他不太想说话，便以眼神示意她继续。

华璋显出几分窘迫，含糊地说：“我不想走后宫路线，惹恼了NPC，又有别的玩家暗中设计，于是，我就下线了。”

与现实中的不同，游戏里，玩家如果不点“确认”，一些事是绝对不会发生的。

楚扬突然觉得心情好了不少，十分难得地给了她句表扬：“你很有原则。”

照说华璋会礼貌地道谢，却不想，她突然没头没脑地来了句：“那个‘文字狱先生’，一定是个极度追求完美的重度强迫症！”

在游戏里，“楚扬”和它的谐音词都是禁用词，所以玩家们就用“文字狱先生”来代指楚扬。

嗯？这是几个意思？怎么突然拐到他身上来了？

楚扬不解地看着她。

华璋这才后知后觉地解释道：“我被判了欺君之罪，全族受牵连下了大狱。我只是玩家，会抽出感情客观看这件事，我对族人感情不深，也知道他们不会死，就没屈服。另一个玩家凭这个推断出我可能也是个玩家。他的NPC女儿是宠妃，于是就对我出手了。他们诬陷我叛国，齐王赐了我鸠酒。喝下去很疼啊！”

楚扬立刻明白是怎么回事了。

头盔通过用微弱的电流刺激脑波，会让人产生五感，虽然比现实中的感觉弱了许多，但对于天生敏感的人来说，却足以仿真。所以在论坛上，有人形容被刀砍的感觉是被针扎了一下，有人是被打了一拳，有人却是菜刀切到手。

他们不可能顾及所有人的感受，为了让游戏安全过审，在设计的时候，只把那些要打马赛克的感觉刺激调到零，又给所有的感觉增加了“屏蔽”选项。

显然，华璋同他一样，是最“敏感”的那一类人。

他问华璋：“你为什么不选‘屏蔽’呢？”

华璋理所当然地说：“游戏的卖点之一就是真实，我当然是想要体会真实的感觉了。从身体到心灵，全面增加在生活中的抗击打性啊！”

楚扬突然觉得，这姑娘，怎么说呢，就……挺对他胃口的。跟他一样，有点自虐，这样的人，才是可塑之材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