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样的念头一起，楚扬突然失了聊天的兴致，刚刚有了些温度的气氛也随之冷却下来。

华璋似乎并不在意这样的冷场，也没有调动气氛的举动，楚扬沉默，她也不语，飞机器内一片安静。

待楚扬回过神来，就见华璋仍旧正对着自己，维持着礼貌的坐姿。她的头微低着，双手交叠放在腿上，视线落手上，安静得仿佛一具蜡像，不辨情绪。

鹅黄的暖光笼着她，令他生出几分恍若隔世的错觉。

一些影像在他脑中飞快掠过，他试图去抓住它们，却被心头莫名涌上的情绪打断。这股情绪怪异却不陌生，他仔细回忆，似乎在虚拟中也有过类似的异样感，既充实又不安。

“马上就到了”，楚扬压下情绪，转身正坐，阖眼靠向椅背，声音中也染上了倦意，“陈开，你送一下她。”

“是。”/“谢谢。”

前面两位女员工，一个算是中产家庭，一个算是向中产方向努力的小白领，她们的居住条件都不差，但远远不足矣达到规划出飞行器停靠位的程度。

幸好楚扬这次出门乘坐的是空陆两栖型飞行器，倒是也能勉强把她们送到不远的街区，而后陈开再走一段路送她们到家门口。

他对华璋没有破例，算是清楚地界定了二人之间的安全边际。明明是他先表的态，华璋的过于干脆的反应又让他生出些别扭的情绪。他微不可查地抿了抿嘴唇，一路沉默。

像所有处于“猜心”阶段的人一样，楚扬纠结又善变。当飞行器驶入华璋居住的街区上空时，他突然又改了主意。

“你家这边还挺热闹的。”他状似漫不经心地说。

“嗯，这里有个夜市排档。”华璋轻声应和道。

这是一句废话，他当然看得见下面的夜市排档。

楚扬听出了防备和拒绝，斜睨了她一眼，轻描淡写地说：“我没去过夜市排档。”说着，又扫视着自己的跟班们，问：“你们去过么？”

“没有。”这是陈开。

“去过。”这是丁奇。

“没有。”/“去过。”这是众保镖。

楚扬用眼色的余光一扫华璋，她面色不变，但他就是没来由地相信，她内心里一定在窃笑。

“我饿了，晚饭只吃了快餐”，他盯着丁奇的方向，认真地问，“你们跟我吃的一样，现在也饿了吧？”

这次回答他的是齐刷刷的“是”。

陈开也跟着应了声“是”。

华璋不语。楚扬的目光扫到她这里时，她苦笑道：“楚总，您是名人。”

楚扬听懂了，但他不想懂，于是反问：“哦？名人就不能去夜市了？”

华璋笑得更无奈了，“我只是个素人。而且还是住在这条街的素人。”

飞行器缓缓降落，楚扬凝视着华璋，半晌不语。忽然，他笑了，愉悦地笑了。

“你说的对。是我考虑不周。”他说。

**

这个小插曲看似就这么过去了。楚扬没有在工作上为难华璋，华璋也没有主动为自己找补。

一周后，《地球古旅》的司庆特别番上线，在三国各自的边境之外增加了几个小国和相关的爱恨情仇故事线，让谋略型玩家多了制衡博弈的乐趣，经营型玩家和剧情型玩家也各得其所。

反响嘛，自然是褒贬不一，不过，楚扬加的那段“七年生死约”的故事线，倒是好评如潮。楚扬大手一挥，奖励了操刀故事线的文案组三天带薪假和一个月工资，顺便把华璋的实习转成了试用。

其他员工也没什么不服气的，不与员工争功是楚扬作为老板的姿态，他们要是在这件事情上不服气，那就是质疑老板的幕后功劳了。

华璋作为80分选手，虽然不会积极来事，但该懂的人情世态都懂，该有的礼貌也都有。楚扬不去公司，她没办法当面感谢，就在回复HR通知时，一并将邮件抄送给自己的直属主管和楚扬，在文字中逐一对他们的帮助支持表达感谢。

收到华璋的邮件时，楚扬正在看陈开新汇总的调查结果。HR的用人通知一开始就是抄送给他的，事关华璋，他就随手做了个标记，这样，邮件回复一进来，他就能第一时间识别。

华璋的这套操作完全在楚扬的预料之内，他瞥了眼邮件，面色不变，没有处理。

“嚯，这是受了诅咒么？”方行远医生对着调查结果感慨，“心脏病、癌症、动.乱、失踪、瘟疫、器官衰竭，死亡的原因可真丰富啊！嗯？还有神经退行性疾病？活着的里面也有？哎呀，这也太多灾多难了！”

楚扬问：“神经退行性疾病是什么？帕金森么？”

“简单点说，就是大脑或脊髓的神经元变性或丢失而导致的疾病，帕金森只是其中一种”，方医生解释道，“比较常见的、你可能听过的，还有阿兹海默症、渐冻症、亨廷顿舞蹈症。”

“成因呢？”楚扬又问，在方行远开口前，补了句：“用我听得懂的话说。”

“那就复杂了”，方医生颇有兴味地翻看着调查结果，慢条斯理地列举，“可能是遗传因素，可能是自体免疫系统问题，可能是线粒体DNA断裂或错义突变——照基因突变理解吧，也可能是物理伤害后的过度损伤，或者其他外因。”

楚扬追问：“那几个孩子们的问题属于哪种？”

“不太好说”，方医生皱起了眉头，“看病症本身，基本上是两类，一是渐进性共济失调综合症，就是说患者的海马体、视觉神经、听觉神经和外周神经之间的通讯断了；二是缓发性肌无力萎缩，渐冻症就属于此类。成因么，我前面说的原因都是有可能的。”

“但是不管怎么说”，方医生严肃地说，“有这么多例，不能算很正常。”

楚扬抓住了重点，“为什么不直截了当地说‘不正常’呢？”

方医生叹了口气，欲言又止。

楚扬和陈开齐齐看着他，不催促，也不继续讨论。

半晌，方医生在沉默的对峙中落败，期期艾艾道：“我这也只是个猜测哈，加上了一些最极端的假设，不代表我就是这样的人，更不代表医学界和科学界。我也不是专攻这个领域的哦，我只是说出一种极端假设下的可能结果。”

楚扬点头，示意他继续。

方医生又叹了一口气，无力地说：“他们做的实验，是标准的神经系统实验。从理论上说，实验也可能产生一些副作用，形成外因或内因，导致这些病征。”

“但是”，他又急匆匆补充道，似乎在努力说服自己一般，“致残率这么高的人体实验，太反人性了！没几个科学家能接受的！”

楚扬沉吟不语，陈开展开统计表继续介绍：“他们的子女多是在阿波罗星和大泽星上出生的，14年，8个家庭，92个孩子。尤其在阿波罗星的8年，一共生育了71个孩子，每个家庭几乎每年都有新生儿，屡现双胞胎甚至三胞胎。可是从苍星到银星，12年多，不过才3个新生儿。”

“你这么说就不严谨了”，方医生很不认同，“这种事得考虑年龄问题的。”

“好，苍星往后先不说”，楚扬接口道，“就看前14年的数据，平均年龄29到43岁，一共生了92个孩子，从你的专业角度判断，这样的出生率，正常么？”

“呃，不正常”，方医生摊摊手，又补充了些细节，“其中有5个家庭，夫妻都是研究员，这……精力体力太异于常人了。他们的生育热情最高的阶段，就是阿波罗星瘟疫时期，所有的双胞胎、三胞胎都是在那时生的，这也不正常。”

“十几年间，92个孩子，只剩下59个，这样的死亡率，正常么？”楚扬进一步问道。

“阿波罗星爆发瘟疫那三年，他们在；大泽星天灾人祸不断那几年，他们不巧又在。频繁进行星际旅行，也会增加患癌的可能性。”方医生说完，瞥了眼楚扬，推了推眼镜，赔笑道：“我是出于严谨的态度，做出一种合理的解释嘛。”

“正常么？”楚扬置若罔闻，盯着他追问。

“好吧”，方医生垮下了脸，“不正常。”

陈开继续说道：“很多孩子是在大泽星补登的身份。大泽星是这二十几年来最乱的星球，现在都还有余乱。他们到达时正好赶上一波动.乱。这种情形下，丢失材料便显得再正常不过了。他们的身份已经给他们的信用做了背书，以当时的情况，没人会去阿波罗星核实，尤其不会去酒神岛核实。”

说完，他叹了口气，痛心又惭愧地说：“我们起先的调查是有疏忽的。调查苍星和银星上9个孩子的死因时，查到了其中几个的出生地在大泽星，进一步调查，才发现竟还有24个孩子在那里死亡或失踪。他们在苍星补登户籍信息时，完全没有申报。我甚至怀疑，他们是怕消失的孩子太多会引起注意，才离开的。”

“可是”，方医生浏览着照片，一脸迷惑，“从一名医生的角度，单从相貌上说，他们的大部分孩子看起来都挺符合遗传学特征的。”

“所以”，楚扬下了结论性推断，“他们的孩子里也许有他们亲生的，但未必全是，尤其是死亡的那些。他们的实验既然有可能引发神经退行性疾病，当然也可能直接诱发心脏病，甚至是间接诱发癌症！”

方医生双臂环抱，一脸的惊惧之色：“你这联想得也太离谱、太惊悚啦！”

楚扬正色道：“你们在选择他们团队对我进行治疗时，应该做过了充分的评估，那时候应该就很清楚，他们之前的实验品不单单只是猴子和老鼠吧？”

“但是我们没想到过，他们的实验会死人，而且会死这么多人啊！”方医生怯生生看了眼楚扬，讷讷道：“我们只是以为，可能会有些人因此患上一些心理疾病，这、这、这正好跟他们开精神康复疗养院也是应和得上的。”

楚扬反问：“难道你念书时，做动物做实验，动物都不会死的么？”

“那怎么能一样！”方医生反驳道：“小青蛙、小白鼠甚至是猴子、小羊和小兔子，嗯，小兔子很可爱，但是，这些毕竟是动物，跟人不一样的！医生是人，科学家也是人，这已经不是致残率，是致死率啊！致死率这么高的人体实验，没有科学家能够接受的！”

楚扬翻了个白眼，“忙你的去吧。记得管好自己的嘴。”

方医生如同获得特赦一般，作捧心状，逃也似的走了。

房间里只剩下楚扬和陈开两个人后，陈开取出另一份调查结果。

“这是罗威他们关注度高的一些玩家的数据，我们分析了一下，发现他们特别关注的都是单机版的玩家，尤其是任务积分高的，没有性别偏好。玩家年龄均在30岁以下，都喜欢在某一个角色上精雕细琢、尝试多种人生选择。”

楚扬静静看了一会儿调查结果，说：“有没有觉得他们像是在找什么人？”

陈开条件反射一般以问作答：“华璋小姐么？”

楚扬失笑：“你的联想能力也太丰富了吧！我都没想到这一层！”

陈开犹疑道：“那……那是在找谁呢？”

“不是特定的谁”，楚扬微眯了眼，手指随意地点着玩家的信息，“而是，新的实验品。”

**

给陈开布置好新的任务后，楚扬方才点开华璋的邮件。

“好好干。”他单独回复了华璋一人，想到她可能会有的心理动作，不禁又挑起了嘴角。

“80分的操作，80分的邮件”，他点着她的头像，轻笑着，自言自语，“可是，却不再是80分的考生了呢。”

华璋在临下飞行器前的表现，别说80分了，恐怕连60分都勉强。

楚扬不是舔狗，不会犯贱地觉得连女神骂他一句都是荣耀，况且，华璋也实在离传统意义上的“女神”相去甚远。

试想，一个考生为了保证永远的80分，背下了所有题库，但在某次临时测试中，却险些连及格都没混上。这说明了什么呢？

要么是这名考生在刻意吸引阅卷人的注意，要么，就是测试题超出了题库的范围。不管是哪一种可能，对于既是阅卷人又是测试题的楚扬来说，都是很值得把握的突破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