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凡谈判，第一轮往往只是试探，试探态度、试探底线、试探表象和借口之下真实的动机和诉求。

没人奢望第一轮谈判就能有实质性的成果，最好的结果无非就是谈判桌上的双方都以为自己碰触或接近了对方的底线。

罗威博士抛出的几个方案，与楚扬之前设想过的相差无几，对他而言，这便是“赢”了。

但是楚执并不了解楚扬的真实打算，配合着弟弟演这一出戏完全是从商业的角度出发，在罗威团队的事情上，兄弟二人又有极大的信息差，当谈判隐隐有了脱离原本商业利益框架的苗头时，他便果断敲响了第一回合谈判结束的钟。

目送着载着罗威博士的车渐行渐远，他突兀地对楚扬说：“他的方案确实有一些诱惑力，但是，不管你们打算怎么合作，我都是不会赞成的。”

楚扬微笑着摇了摇头：“我不会接受他的合作方案的。”

楚执仍旧不放心地追问：“是不接受这一套方案，还是后面诱惑加码的方案？”

楚扬笃定道：“任何方案。”

生怕楚执不放心似的，他又补充道：“我不会再回到他们创造的虚拟，无论他们把它描绘得多么安全。我也不会向他们提供游戏玩家的信息，更不会配合他们游说游戏玩家参与他们的实验。”

楚执略加思索，试探地问道：“你已经得到了想要的信息？”

楚扬点点头，却没有立即开口，只默默跟着楚执朝书房走。

楚执走了几步，突然顿住脚步，转身凝视着楚扬认真地说：“小扬，我只有你这一个弟弟，我在你身上倾注的心血甚至超过了自己的孩子，这世上没人比我更希望你过得好，你要相信我。”

楚扬愣了一下，给了楚执一个夹杂着无奈和宽慰的浅笑：“哥，你想多了，我只是在整理头绪、组织语言，到了书房我们慢慢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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楚家兄弟的心思是一样的九曲十八弯，逻辑思维模式更是一脉相承，楚扬往哪儿想，楚执也不会偏驰多少。

楚执沉默而认真地翻看着关于罗威团队成员家庭情况的全息投影材料，越往后看，脸色越差。

“14年，8个家庭，92个孩子，死了33个……死了33个……”

他的目光良久地定在“死亡情况统计分析”的全息页面上，喃喃复述了两遍数字，眉头越皱越紧，最后，终于按捺不住情绪，惊怒交加地下了结论：“他们这是在做谋杀实验！”

楚扬对这套数据已经很熟悉了，展开分析道：“这其中有许多是双胞胎、三胞胎，数量之大、概率之高显然超过了正常的遗传范畴，但无一例外，现在都只剩下一个了。死亡原因多种多样，统计下来，最多的依次是心脏病、癌症、器官衰竭和神经退行性疾病。最后这个也是最让我在意的。”

“神经退行性疾病”，楚执重复了一遍，他刚听罗威博士提过这个名词，还有印象，“例如帕金森、阿兹海默症、渐冻人症之类的么？”

“对，准确地说，是大脑或脊髓的神经元变性或丢失而导致的疾病。”楚扬直接搬运了方医生的解释——“成因可能是遗传，可能是基因突变、可能是自体免疫系统问题，也可能是过度的物理伤害。”

楚执用手点着表格追问：“那这里的问题属于哪种？”

“具体成因无法知晓”，楚扬顿了顿，也跟着哥哥皱起了眉头，“但是根据收集的材料，基本可以排除遗传和过度物理伤害的可能性。”

说完，他深深地看了楚执一眼，恰好楚执也正默契地看向他，隔空对视中，他读出了后者眼中的惊恐错愕。

“是的，就是你想的那样。”楚扬冷静得近乎残忍：“罗威团队的成员和他们现存的子女，DNA全部相符。”

室内突然陷入了诡异的安静，连空气仿佛都凝固住。

半晌，楚执缓缓开口，沉痛地打破了死寂：“他们，还有人性么？”

“这也是困扰着我的问题。”楚扬直视着楚执的眼睛，继续残忍地说道：“我其实一直明白，他们的实验不可能不用到活人，只是我从未想到过实验的危险程度，更没有想到过他们明知这么危险，还会用亲生骨肉做实验。”

世间没有绝对的善恶，在事不关己时，绝大多数人会选择冷眼旁观。人们明知道一件事情发生后势必会有利益受损的一方，但偏偏自己恰好处在潜在受益者的位置——无论主动或被动、直接或间接，这时候能够不去推波助澜、不去公开表态，便已经可以称得上“善良”了，虽然这样的善良多少带了些虚伪。

万物逐光，人性向阳。即使是“伪善”，也是在努力将“善”的一面朝外。故而，没有人能够百分百地正视自己的伪善，更不论将之由表及里、毫无掩饰地显露于人前，越是精致利己、越是位高权重的人越不能。

楚扬显然很清楚人性中这些微妙的矛盾，因此主动认领了这个“伪善”的角色，用最体面的借口为哥哥铺架好台阶。

楚执十分自然地踏上了台阶，接口道：“想不到才正常。我当初也找人做过调研，四级实验没有致死致残的可能。就连被公认为最危险的实验——新药研发中的试药，也没有这么高的死亡率。但凡人性未泯的，都做不到他们这一步。”

楚扬又说：“这里还有一个问题，我们的一切推论都是基于一个核心假设，那就是他们在持续地用活人进行着某种目的不明的实验，可是如果我们的假设错了呢？”

“不，这不是假设，这就是事实。”楚执斩钉截铁地说：“当一切迹象都指向某一个‘假设’时，这就不可能是‘假设’，而只能是事实，不管它是多么的难以置信。”

楚执这么快就能接受这个假设，多少令楚扬有些意外，他之前打好的腹稿顿时没了用勇之地，眼看着楚执明显带上了点情绪，又不好去泼冷水，便只能随口附和道：“确实是难以置信，用丧心病狂、丧尽天良来形容都不为过。”

“这何止是丧尽天良！这简直是、简直是……”楚执突然瞪大双目，直勾勾地看向楚扬，似是有什么顿悟，又似乎被自己的顿悟震惊到了，直到一口气憋到了极限，方才做了个深呼吸，一字一顿地吐出了五个字——“魔鬼的实验。”

楚扬闻言一怔，“魔鬼的实验……”他低声重复着，脑海中突然就响起了一段话——“天使与魔鬼本就是同根同源，就连人类的繁生，也离不开魔鬼的蛊惑。”

那声音低醇而富有磁性，只要听过就不会忘记，而在楚扬的意识里，这样优美动听的声音却是同极致的丑恶牢牢绑定在一起的——那是虚拟中萧琰的声音！

一股强烈的躁怒感涌上心头，他想也不想，“啪”的一掌拍向了落地窗。

这一掌对防弹级别的窗玻璃自然不会有什么影响，倒是楚执被他突然的爆发吓了一跳，慌忙起身，大步走向他，“你这是怎么了？”

突如其来的胀痛感让楚扬迅速冷静下来，他将手背到身后，攥起拳头又松开，借此缓解自找的疼痛。

“抱歉，我只是想到自己很可能也被魔鬼科学家当成了实验的小白鼠，一时没控制住情绪。”他生硬地找了这么个借口。

所谓“关心则乱”，事关楚扬，楚执无法保持淡定，多年商场上的尔虞我诈造就了他十分负面的应激反应，他当即捶窗怒喝道：“他们如果敢这样做，我一定不会放过他们！”随即，他又叹了一口气，难得地褪下了一贯的强势，语气挫败又内疚：“是我大意了。”

在关乎自身的问题上，楚扬反而比他哥冷静客观了许多。

“不，你做得没错。如果不是你当机立断采用了他们的建议，我现在仍然会像尸体一样躺在床上。我其实也是个不折不扣的受益者。我现在想搞清楚真相，一是不想被人牵着鼻子利用，二是不想被动地跟命运赌概率。”

人们常说，命运总是偏爱强者，而所谓的强者，其通性之一就是“把握主动权”。

楚执几乎是瞬间就理解并认同了楚扬探求真相的想法，因为换作他，也会如此。

“那你查到了哪一步？又打算怎么做呢？”他很快就收住了情绪，回到了正题。

楚扬没有直接回答这个问题，为了他老父亲一样的兄长所在意的兄弟间珍贵的信任，他需要先回答自家哥哥没有问出的问题。很多时候，问不出口的问题，往往更重要。

他言辞恳切道：“哥，现在回想起来，罗威和他的团队一直在诱导我重回虚拟，就连玩家联谊，都是他们一点点渗透、一步步推动的。他们专业又耐心，我并没有敏锐到能够及时察觉。如果不是他们黑进我们游戏数据库时，被我们及时发现并反黑了一把，恐怕也不会在他们的数据库里挖出你看到的那些信息。”

“小扬，你……诶，你这孩子可真是……”楚执苦笑着摇了摇头，微微叹了口气，轻轻拍了拍楚扬的肩膀。

虽是苦笑，楚扬却从中看出了释怀和欣慰。

手足兄弟之间不应该有说不开的芥蒂，但有些话也不能说得太开，楚扬知道，楚执并未完全相信他的解释，但解释这一行为本身比解释的内容更重要。见楚执已经接收到了他传达的“在意”，楚扬这才开始回答他问出口的问题。

“所以，哥哥，我也只是在不久前才得到材料，进而怀疑、假设和推导出刚才我们谈论的那些。至于下一步怎么做，我并没有想好。但是我想，既然调查的起源是罗威他们自己露了破绽，后面多谈几轮，必然能够得到更多的信息。”

楚执略加思度，便认可了他的想法，转而又问：“那你今天得到的信息是什么呢？”

楚扬正色道：“第一，罗威的团队，大概已经在他们真正在做的事情上取得了某些至关重要的进展了。第二，罗威他们实验的虚拟场景，很可能只有我经历的那一个，起码相对成熟的只有我经历的那一个，而他们，恐怕至今都不能很好地掌控这项庞大的技术。”

楚执点点头，“第一点我也有同感，所以他才急需——用他在谈判时对我们说的话就是‘壮大实验样本，用更多的数据来证明实验的安全性、针对性和可靠性’。至于第二点，我虽然不知道你是怎么推导出来的，但我相信你。”

楚扬又有些意外，这话里话外的意思，竟是连解释都不用他解释了么？

楚执仿佛看穿了他的心思，语重心长地说：“你是意识疗法的亲身经历者，它究竟对你有多少影响，恐怕连罗威的团队都很难评估。我承认自己一直在逃避，我看到你的体检数据和心理辅导结果是好的，就自欺欺人地认为你的情况不差。但是，你的真实情况恐怕并不像表象数据展示的那么好。”

他长长叹了口气，继续说道：“我自诩如兄如父，实际上我对你的了解恐怕都不如你对我的了解多。我看着现在的你，就仿佛看到了十五岁的你，一样的让我内疚、无力又心疼。如果追寻真相，能让你好受点，那就去做吧，我不会再去用自己的想法干涉你，当你需要的时候，我一直都在。”

“哥……你……”一向大家长作风的楚执突然转了性，楚扬一时间竟有些无措。

“呵呵……”楚执突然轻笑了两声，再次拍了拍楚扬的肩膀，他这次用的力度很大，震得楚扬仿佛听到了自己胸腔的嗡鸣，

“我很欣慰呀小扬！”他说：“你这次的求助，让我真的很欣慰啊小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