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 02.
课中。
英语老师突然提出,要找人说说下一题答案。
一种强烈的不详预感攫住了闻筝的心。
果然下一秒——
“闻、筝。”
鸦雀无声的教室里,随着女老师缓缓启唇,几乎所有同学都不约而同地舒了一口长气,如释重负,回头望向最后排。
阳光洒满后门处,斜着擦过女孩的细白颈侧,从一张桌面铺开向另一张桌面侵去,于一截微蜷着的修长食指前收敛,形成泾渭分明的光影界限。
男生枕臂埋脸,后脑勺的发丝蓬松顺直,碎碎密密散落臂弯。一动不动,气息轻浅平稳,存在感却极强。
旁若无人到,令目光聚焦在他身上的同学都不禁咋舌。
毕竟在气氛如此紧张的英语课堂上,还能把沉浸式睡眠进行下去,绝非易事。大心脏,和一个愿意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纵容你的老师,二者缺一不可。
闻筝双手撑着桌面站起。
犹豫了两秒,忽略补在横线旁边的铅笔字迹,报出了黑色水笔写下的内容。
英语老师顿了下,出声道:“不对哦。”
她又叫了两个人,也是成绩不错的,那两人站起后,报出和闻筝一样的答案。
“还有没有其他不同想法?”英语老师问。
底下同学试探着说了几个,都被她一一否决。
“看来这一题的确是比较难,下面就不再找人回答了,我们一起来分析分析。”
话音落定,闻筝手指点在那个铅笔字迹上,终还是没有再出声。
英语老师用红色粉笔在黑板上画了个圈,指着圈起来的单词问:“好,答案就是这个——过去将来完成进行时,有没有答对的?”
没有一人举手。
“这么逆天!谁能想到啊啊啊啊!”下面一阵哀嚎骚动。
林一杨视线扫到姚远试卷,“哟,蒙对了还。”
“怎么可能。早上来抄的。”
林一杨:“抄老许的?”
姚远:“要不说人牛逼,考年级第一呢。一晚上,把开学这几天发的卷子全补完了。”
“八张?”林一杨咂舌:“怎么没把丫给累死。”
姚远:“估计时差没倒过来熬了一宿。”
林一杨:“怪不得今天困成这狗样。”
“他哪天不这样?比我还爱上课睡觉。”
“学霸嘛,劳逸结合嘛。”
“白天睡,晚上劳……”
姚远和林一杨对视一眼,都猫下腰,嘿嘿笑了。
闻筝用红笔沿着铅笔字迹,无意识间描摹了好几遍,非刻意地听全了前面二人嘀咕的小话。
“……”
眨了下眼,再次偏头看向安然熟睡的男生——
臂弯遮住了下半张脸,仅漏出来的一双眉眼轮廓清隽疏朗。
睫毛长而密,眼尾向外延展出一个小小的锐角窝痕,微红潋滟,和冷白皮肤碰撞出一种与男生外在人设不符的弱势感。
是能被摆进玻璃柜台的好看。
闻筝抿唇正色,装模作样地抬头看黑板,随着英语老师的话颔首,而后低头记笔记。
S-class goods
红笔在英语试卷上写了串单词。
闻筝垂睫,默默批判在课堂上有奇怪想法的自己。
—
蒋伟平吃完午饭回到办公室,优哉游哉地坐下,掏出手机准备看看自己班今天上午的纪律怎么样。
不知道哪个班主任带起的风潮,高二这一届几乎每个班里,都有私安从淘宝订购的电子眼。
拳头这么大,放多功能黑板最上边,转动灵活不留监控死角,插电可连蓝牙,必要的时候还能当个传声筒用。再也不用班长做内奸,两面为难了。
早上,很好,几乎没迟到的。
自习课开始乱,还是那几个。
新学期刚开始,又有在班里看小说和玩手机的了。
看来是高一时立的钢规铁纪,经过一个暑假磋磨,成软皮条子,拴不住蠢蠢欲动的小毛驴了。
蒋伟平一边想着,该寻个什么机会重振班纲;一边起身往外走。
当务之急,是把他睡了一上午,看架势准备继续睡下去的种子选手给唤醒。
蒋伟平刚拉开办公室的门,就看见大通道连接的另一栋教学楼里,20班的几个女生过来这边,趴围栏上,密密私语,你推我攘。
高二年级的两栋教学楼像不相交的平行线,中间通过一大通道首尾相连,每一层的教师办公室、会议室、接待室就设立在这。
压缩成俯视图看,像一个拉直的字母“Z”。楼共六层。一层和六层都没排班,留下来当作研讨室和活动室。
在“Z”的每一横上设有五个教室,以三楼为例,由西向东分布着——
“空教室、17班、18班、19班、20班”和“21班、22班、23班、24班、空教室”;
所有教室都坐北朝南,黑板东挂;
学生厕所一层两个,设立在字母“Z”的两头。
高二(20)班和高二(21)班分别在三楼大通道连接的两个转角处。
这可是得天独厚的地理优势。
这个中午更是天时地利人和占尽,她们从通道那端来到了通道这端,站这个转角,可以清楚地看到那边后门处趴着的男生。
兴奋又不敢大声,想引起注意,又怕真的吵醒他。
心情和金属栏杆上折射的阳光一样雀跃。
直到脚步声越来越近。
其中一女孩捂嘴正笑,一转头看清来的是谁,瞬间吓得小脸煞白。
屠龙少年终成恶龙,无情岁月拿走了他的宝剑,并往他手里塞了一粪勺。看祖国的花骨朵儿被自己迫害成这样,江北中学高二(21)班班主任蒋伟平,绷着脸在心里叹了口气。
女生们头也不敢抬,呼啦啦作鸟兽散。
蒋伟平目不斜视,全当没看见。
径直进了21班后门。
食指曲起,指节叩响桌面,锲而不舍地发出邦邦邦的敲击声。
直到一动不动的人终把搭在后颈的手拿开,现出侧脸,蒋伟平才先一步道:
“我从监控看,睡了一上午?怎么?身体不舒服?”
男生皱眉抬眼,看清来人后,沉沉黑眸中冷躁情绪一闪而过,眼皮又像撑不住似的困顿阖起。
“嗯。”
许则成拖着涩哑声线低低应道,被蒋伟平拨开的手指又虚掩回眼前,略带鼻音慢吞吞回答:
“嗓子疼吧,可能……”
松散倦怠溢于言表,有认真告诉你他在敷衍。
蒋伟平:“……”
合着我不该和你说话了呗?
“能坚持吗?”
“不太能。”
蒋伟平:“……”
是一秒没停顿呐。
廊外灿烂的午后阳光从后门泻进来,刺得许则成头昏脑胀,脑海中混沌一片,索性侧头换了个反向,背对蒋伟平。
空气中的细小微粒在他肩头熠熠跳跃,单薄的校服短袖被少年平阔的肩胛撑起。
一阵风穿堂而过,带起右侧第二扇窗的白色纱帘一角在后门处飘荡,空旷教室里,混沌低哑的声音越来越小,到最后几乎微不可闻:
“下午不会了……嗯……老师再见……”
——
闻筝吃完午饭回来,她的同桌仍保持原样趴着。
一直到一点五十五。
下午第一节课即将开始,楼上的班级要下去上体育课,扑扑腾腾发出好大动静,他才随众多午休的同学一起抬首。
转过头来。
瞳仁漆黑。
视线虚焦盯着闻筝看。
像是笨拙的机器刚刚重启,要等从各种纷至沓来的画面中截取拼凑出相关信息,才能进行下一步指令。
这种眼神谈不上友不友好——
混沌,冷躁。
眉心微蹙。
慵懒的夏日午后,透明玻璃滤出的金色阳光从北面窗户爬进来,打在他侧脸。
隔着不到一米的距离,闻筝甚至可以数清他纤长、直戳戳,密密匝匝挑着光晕的尾睫。
睡蒙了?
没午休在整理错题的闻筝停笔,有些别扭和尴尬,硬着头皮试探着提醒:
“我返校,前面没位,老师在这加了个座。所以——”
见没回应,她又缓缓冒出几个字:“我们现在……”
“是同桌关系。”
……
“嗯。”
对方终于落下视线。
反应给的有些迟钝和滞后。
闻筝:“……”
哦。
上课铃响起。
下午第一节是自习课,男生又静坐了大概两分钟,像是终于从宕机状态调整过来,起身从后门出去。
教室足够大,后黑板这里空间宽裕,通行并不需要闻筝往前挪椅子腾位。
大约五分钟后许则成回来,拉开椅子坐下的动静不免引得闻筝往旁边扫了两眼。
男生洗脸去了,鬓角发尖滴着水,额前疏疏漏出硬朗窄眉,有种锋芒毕露的凌厉帅气。像是终于醒过神来。
闻筝在他右手边,许则成半向左外侧身,摸出瓶水,仰头喝了两口,拧上,扔桌斗里,掏出本资料,终于开始干今天第一件关于学习的事。
这几天并没有安排晚自习。
上到六点便放学回家。
下课铃一响,姚远转身向后,胳膊肘架在闻筝桌上,问靠着椅子,抬腕喝水的男生:“网吧去不去?”
闻筝垂眼,抿唇压下心中升起的小小讶异。
这语气,看来不是一回两回了。
他们明显没成年吧?
那岂不是去的……
黑网吧。
不去。
没来由的,闻筝认为许则成会这样回答。可下一秒,却见男生给瓶子盖上盖,合上面前的书懒懒问道:“都有谁?”
闻筝:“……”
姚远:“你,我……”
“还有我。不然你以为呢?”林一杨站起来,大咧咧伸了个懒腰,打着哈欠上了闻筝视线,随即一笑,对她朝许则成抬了抬下巴:“怎么?他同桌,你也想去?”
许则成不怎么端正地靠坐着,好整以暇地看过来,喝空的矿泉水瓶一下一下敲在掌心里。
闻筝敛睫,把笔袋拉链一拉。
“哪来的也。”许则成往后退椅子,松懈地靠坐着冲后门扬手远投了个三分,矿泉水瓶空心正中垃圾桶。
“我不去。”
“为毛?今天网吧诸神之战!我们必须得赢!”
落日余晖从栏外侵了过来,染红后门处的大理石地砖。
许则成抓起额前碎发,眯着眼从闻筝身后走了出去,身型修长匀称,夕阳给他肩颈处镀了层金光。
“赢不了。”慵懒的黄昏氛围里,他微调往下降,有些哑,带着少年音青涩的低沉磁性,拖出沙沙的质感:“因为我是真困。”
姚远:“大爷的!你睡一天了!睡多了得老年痴呆!!!”
“半天。”许则成纠正。
转弯,彻底消失得没影。
这干净利落、不耍帅胜似耍帅的姿态……
“得。”
“艹。”
姚远和林一杨同时骂出声。
闻筝微抿唇,“他真只睡了半天……”
姚远扭头看过来。
闻筝有些不自在,用眼神表示疑问。
姚远挑眉啧了声,“我以前特不明白,许则成他是沼泽吗,你们女生怎么动不动就沦陷?论脸,我和他平分秋色。”
“论成绩,”他倒手指了林一杨:“这衰仔也不差……”
“滚你大爷!”林一杨唾他。
姚远一脸参透命格天机,翻身成为气运之子指日可待的表情,竖起食指:“我现在终于悟了!”
“……”闻筝尴尬到没有勇气直视他:“你悟错道了吧……”
沦陷?
论起这个词,闻筝脑海里莫名浮现了那双惺忪泛红的睡眸——
因为困顿眼梢下落,瞳色浓重成一团滞怠的、不为任何情动的黑,像山林森翳处,能把人溺毙的深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