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 11.
夜幕低垂,教学楼内灯火通明。
晚自习。
闻筝解一道题解了很久。恍惚记得在那见过,模模糊糊地有思路,就是推不出来。
一抬头,见许则成托腮,不知道盯着看了多久。
闻筝不好意思,用草稿纸遮了下。
这道数学题放在试卷18题这个位置,说明不是很难,可她抠这么长时间只抠出来一个解字,有点丢人显眼。
许则成和她对视。
闻筝醒悟了些什么,默默移开手,把草稿纸推了过去。
男生把手里的中性笔换成铅笔,悬着手腕添加辅助线并延长与一个顶点相连。
闻筝茅塞顿开,在许则成似笑非笑的注视下,慢慢抿直唇线,憋出三个字:
“受、教、了!”
“不耻下问快很多,”男生征询意见一样看向她眼睛,“不是吗?”
闻筝莫名不敢回望,避开视线忙不迭点头,同时小声纠正:“上问,上问……”
不知道是不是那天她离开办公室以后,蒋伟平又嘱咐了什么让他提点自己之类的话。不过在这之前,闻筝没主动问过任何题目。
有的题是她对着答案多琢磨会总能搞懂;没答案的题,她宁愿空下,等老师讲,也不知道怎么开口。
一向不愿过多麻烦别人。并不是所有人都愿意分神给别人,尽管老师一再提倡什么互帮互助,共同进步。
而且,许则成对上现在的她应该算扶贫,纯献爱心的那种。
许则成给的那个方法很大胆,没有条件硬生生创造条件,三条辅助线一下子把那个复杂的图形剖解得体无完肤。
闻筝很快做出了吗答案。她琢磨了会他的思路,还是觉得换成自己很难敢往这个方向上思考,默默在题号旁标记了个感叹号。
正犹豫着要不要传个字条道声谢,下课铃响了。
“……”
道谢的话湮没在嘈杂的环境中。
已经起身站起来要往外走的男生像没听见。
算了。闻筝想。
却见许则成停下脚步,朝这边侧了下首。
手按在她椅背上,一副礼貌倾听的姿态。
闻筝只好向左转身,稍稍抬眼重复:
“我说……”
“还想要谢?就是要白嫖你怎么滴吧!”
走廊吵闹,突然有人理直气壮地喊了这么一嗓子。
“……”
闻筝明明白白看到,许则成眉梢,向上挑动了下。
对于窗外那番大胆言论,本来只需忽略就行,巧合而已,他却偏偏面对抿唇不发一言的闻筝,欲走又留。
好心宽慰似的出声回应:“不用谢。就算你真那么想也没关系。”
闻筝:“……”
谁要……白嫖你!!!
没等她张口谢,加倍谢,人已迈出后门。
八点十分,第二节晚自习的上课铃刚打响,班里还没完全静下来,前面电子眼突然发出滋啦滋啦的噪音。
紧接着蒋伟平声音响起,经过电流传输难辨情绪——
“第八组,第八组的全部到办公室来。”
蒋伟平甩下这没头没尾、意味不明的一句话后,教室里出现了一段短暂的空白。
风暴正在酝酿中的凝滞感充斥着整个班级。
没有人知道怎么了。
所有人都朝后看——
八组肆无忌惮,腥风血雨常伴。
不过他们虽然进办公室听训如同串门,今天这个老师叫,明天那个老师叫,但一般是人头单送。上次出现这样水淹全军的情况,还是在和22班干仗的“守卫之战”。
第七排赵特,回手捞住听召起身往外走的姚远衣角,仰着脸震惊:
“不是!你们又干啥牛b事儿了?”
教学楼三楼大通道里。
蒋伟平一个个看过去,一水“守卫之战”主力军,既有他的心腹,也有他的心腹大患。
咬着后槽牙瞪姚远,咬着后槽牙瞪林一杨,提了一口气和他的种子选手对视。
许则成倒情绪稳定,张口便是:“错了。没有下次。”
错不会犯第二次,第二次犯新的错误。理清他逻辑的蒋伟平差点没气撅过去。
视线移至队尾,猛然下沉一大截——
模样乖巧的女孩背着手,怯怯瞄了他一眼后,又快速低下头去。蒋伟平太阳穴不可抑制地突突跳动起来。
“你们自己不学好就算了,干这种事,也好意思拉上闻筝?”
毫无疑问,事情败露了。
22班那群人没找自己班主任,直接把状告到了“师娘”蒋伟平那儿。22班班主任杨立在21班带物理,谁都知道蒋伟平和他是旧同学,老搭档,两口子。
对22班学生,蒋伟平就像那重组家庭里上赶着的小妈,心偏到后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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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是爷的好大孙,聪明!”
小会议室里,姚远没骨头一样歪在座位里,咬牙切齿地拍手叫好。
他们被关在这里,蒋伟平勒令:“晚自习结束前,以组为单位交上来一封道歉信,一万字!”
他看样子像是气疯了,不知道22班那群孙子添油加醋告了多少黑状。
永远年轻,永远挨打嫌轻,见一个个脸上漏出不以为意的表情,蒋伟平在心中冷笑,决定给这群小兔崽子上一课。
人间正道是沧桑,做事不要太嚣张。
想治他们,手段多着呢。
蒋伟平找来十几张语文答题卡,指着后面作文的作答区域:
“两千字,一个字都别想少!”
“要求中心突出、内容充实、思想健康、感情真挚、结构严谨、语言流畅、字迹工整、兼具深刻、丰富、文学和创意性。”
蒋伟平报菜名一样一口气列这么多标准,闻筝听着,只顾得怕他缓不上来气晕过去。
“姓名学号都给我写好,交上来我先让语文老师给你们批个分,45分及以下的,”他温和一笑,却阴气满满,缓缓吐出两个字:“重、写。”
伤害性很大,侮辱性也强。
但他们到最后,也没在蒋伟平面前说,是22班先怎么怎么这样的话。
不愿意做巧舌之辩,攀扯,遮遮掩掩;年轻的心一向矜傲,认为这是敢做不敢当的小人行径。
更何况以蒋伟平的脾气,说出来也没用,处罚措施不仅不会减轻,还可能加重。
“你那什么表情?谁把刀架你脖子上要杀了你似的。”姚远一晒。
“还不如杀了我。”闻筝垂眼,温吞地说。
一副破罐子破摔的姿态。
平等地被关在这里写检讨,融不进后排这些男生的拘束感彻底没了。
这是值得高兴的事吗?
不知道。
封闭的会议室里,闻筝心中突然生出股悲情人物的决绝。
此上梁山,落草为寇,再难回头。
“不要总埋冤自己,多学着指责他人。”林一杨苦口婆心劝导:“凡遇事问一句,难道对方就没有一点儿错吗?”
林一杨的这些话乍一听是谬论,过脑子一想,还真是谬论,可非常安慰人心。
事出突然,出来时都没带手机。
两个小时内写2000字的信不难,写2000字的道歉信也还行,但写2000字中心突出、内容充实、思想健康、感情真挚、结构严谨、语言流畅、字迹工整、兼具深刻、丰富、文学和创意性,得分超过45的道歉信——
那就得认认真真地走走脑子了。
要先痛心疾首反思吧?
再捶胸顿足醒悟吧?
可大爷的!
他们何至于此!
在坐的,可能除了闻筝,都不认为自己有错。
短短两个星期不到,闻筝从会在这些人夸张大笑出洋相时,不愿面对与之同列;到现在麻木地和他们一起,趴在会议室写检讨。
脸皮的强度不止精进了一阶。
笔杆抵住太阳穴,绞尽脑汁也没想好该怎么起头。
他们围着一张大长方会议桌而坐,空间宽裕,屁股下的椅子是带真皮的高级货,说实话,条件比在教室里好得多。
距离放学交卷还有一个多半小时——是的,闻筝已经把这当成了考试中的命题作文,可她实在紧迫不起来。
那种让她放不开手脚的,压抑的好学生心态消失了。
可能因为一起的人多了,犯蠢了也成了年少轻狂时特有的欢乐回忆。
也可能因为,宣传栏里的模范优等生,也懒洋洋地坐在这儿。
桌子够大,大家坐得都散。
许则成在闻筝斜对面,靠向椅背,伸长手臂松散地握着笔,有一搭没一搭在答题卡正面潦草地勾勒着什么。
态度和动作都不像在忏悔。
会议室里气氛松散欢腾,闻筝支起耳朵听着这些男生的话,心里不但没有被罚该有的惶恐不安,还老是忍不住想笑——
“我算想明白了,错的不是我,是这个世界。”
“世界表示很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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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爷的,chan诲的chan怎么写来着?”
“不知道。忏悔的诲我也不会写。注拼音吧。”
“这方法不错,一眼就能看出,是一个真诚、且绝望的、文盲写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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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剩一个半小时,你写多少字了?”
“1、2、3、4、5、6、……177、178、179,加上题目和标点符号179个字。”
“还怪聪明哩,能数这么多数。你题目是啥?”
“艹你大爷,我道歉。”
“艹我大爷不用道歉。”
“知道你大方,题目叫我道歉,我的意思是。”
“‘我道歉我的意思是’?这什么傻逼题目?”
“靠,麻了,倒装句都听不出来……你没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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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5分及以下,写得不好重写,那要是我写得好,不会被当成优秀作文张贴传阅吧?”
“你给蒋伟平提供了一种新思路。”
“他不让我们拿着自己写的作文上22班当面读吧?”
“艹,辱我了。”
“嘴硬,说不来道歉,直接去磕头行吗?”
“怎么不行,到时候我们一起,上他们讲台,一字排开,气势磅礴,扑通一跪,折他丫的寿。”
“别聪明得太过分,你说昆汀拍《八个人》时怎么没找你去当剧情指导呢?”
这话一出,闻筝枕着胳膊笑了。
是《八恶人》啦。
房间里霎时安静了两秒,少年们都停下胡侃,看过来。
热度一路窜到耳根,闻筝这才意识到,自己没绷住,笑出了不小的声音。就在这时,头顶电棒频闪,发出滋滋啦啦的电流交错声,众人注意力被吸引——
“艹,怎么回事儿?”
“要爆炸?地震了?”
“都挪远别坐灯底下了!”
灯轰地灭了,伴着众人惊呼,椅子腿把慌乱中的闻筝绊得一个趔趄,被迎过来的人架住。
鼻尖触上柔软衣料,距离近,那种被体温烘暖的冷调沉香在黑暗中更明显。
“站稳,停电而已。”
轻缓的声音响在生铁一样冷硬的幻黑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