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了车，两人一时间谁都没再说话。车子缓缓驶出了院子，柯小禾的目光投向窗外的卫兵，那些身穿军装的士兵背着长枪，对着他们的轿车敬礼，然后整齐划一的转身走回了门岗。

“老督军不是已经退休了么，怎么守门的还这么正规？”柯小禾懒洋洋的转过头，她半躺在后座上，毫不拘束。

徐以秾在想怎么解释，眼神从后视镜里看过去，发现柯小禾正玩着手腕上的那串珠子，一瞬间，他的心似乎被人握住了。

“你怎么不说话？”柯小禾忽然问。

“你不是明白的吗，不然为什么要来这里找老督军？”徐以秾发现自己有些愤怒，不禁打断自己的话，转而问，“你和老督军谈了什么，交换到什么条件了？”

柯小禾听到这个来了劲，马上抛开之前的不悦，身子靠前说：“急什么，到北平就知道了。”

徐以秾一手稳着方向盘，另一手抽出一根烟，叼在嘴里，点燃，吸了一口，然后从后视镜里瞥了眼柯小禾，果真没再问一句。

五分钟后……

“你还真不问了啊？”柯小禾诧异，她是真的没见过这么冷静镇定且没有好奇心的人。

不光不问，徐以秾甚至没有作出任何回应。仿佛将后座的柯小禾从自己的思绪中隔离开来，完全专注于行驶在前方坎坷不平的道路上。

柯小禾无聊的趴在窗户上看，外面是一片枯黄的田野，沿途有一些衣衫褴褛的男人和女人，和饿到近乎不成人形的孩子。

她的心很不舒服，都是和自己一样的人，可是却从根本上已经失去了人的“尊严”，他们挤成一团，灰扑扑的像是快要被冷风吹干了的枯草，充满了无奈和绝望。

没有一丝丝的生气。

她没发现自己的呼吸正变的急促起来，车子已经开过那些人，她还不停的回头张望。

“你带钱了吗？”柯小禾终于忍不住问道。

徐以秾这才回道：“带了。”

“能借我点吗？”

“不要给他们。”徐以秾的声音冷冷的，他的双眼黑沉的如一潭幽深的井水，毫无波澜。

“为什么！你能给你七小姐这么多钱，为什么不能给他们，你还是军人呢，保护国民是你的责任！你没看到他们都快饿死了吗？！你——”柯小禾的话停在了嘴边，她没法再说下去，因为车边开始越来越多那样的人。

他们摇摇欲坠，身体骨瘦如柴，眼神空洞绝望。

他们用顽强的生命力抵抗着冬日的寒冷与人生的苦难，他们每一步都是踩在冷硬的土地上，这原本应该是养育他们给予他们温暖力量的土地，可现在却像是在从这些人的脚底吸取能量与生命。

她明白徐以秾说的为什么不给，因为有多少钱也救不了这么多的人，而且这片荒凉的大地根本是多少金银都无法填满的，他们靠口袋里的金钱救不了他们。

但是——

“停车，停车！”她大声叫喊着，使劲跺着车子。

“闹什么！”徐以秾明显也带着火气，他踩下刹车，将烟蒂抛出窗外，转头问她。

柯小禾没有理他，打开车门下了车，跑到路边一个面无人色的枯瘦女人身边，这个女人怀抱里还有一个更加瘦的孩子，看起来不过两三岁的模样。

这个女人正要将孩子交给身边经过的其他人，女人哭着，趴在地上嘴里含糊着不清的文字。

“给我吧，”柯小禾跪在地上，像是祈求，“我拿手串跟你换，好不好？这个可值钱了。”

说着，将手串拿下来握在手里，看了两眼，准备递过去。然而，一只温暖的大手覆在她的手心上，阻止了她。

徐以秾在她身边蹲下，递给那个女人三个银元。

柯小禾转头看着他，双眼蒙着泪，嘴唇微微颤抖着，徐以秾又从口袋里拿出几张印着军用钞票，中央财政部担保字样的伍元票子，递给了那个女人。

女人见到徐以秾又惊又吓，不敢接，匍匐着双肩猛烈的颤抖，虽然事关自己的骨肉，可她到现在一个字都没说过。

“你这个钱她能用吗？”柯小禾问。

“能用，军部的钞票没人敢不收，如果她能撑到进城，这些钱够她过活很久了。”徐以秾说着从女人身边抱起那个孩子。

“她，她还没答应呢。”

这是孩子啊，母亲还没答应呢，怎么能就这么抱走呢，虽然给了钱，但那些钱这么少怎么够？

“太少了，钱太少了吧，这是个孩子啊。”柯小禾说着眼泪水滚落到下巴，她抬手狠狠的擦掉了，不想让任何人看到她在哭。

徐以秾抱着孩子走回依然匍匐在路边的女人身边，将口袋里的皮夹拿了出来塞到那女人的身下，然后单手将孩子抱在胸前，转身牵起柯小禾的手，十分强硬的将两人带回了车边。

柯小禾乖乖的坐进了后座，接过徐以秾递进来的孩子。

这个孩子比想象中的还要轻，简直像个——纸人。

柯小禾凝视着面前这个灰扑扑，没有一丝血色的小孩子，眼泪涌上了眼眶。她不敢去看路边的那位母亲。

那孩子似乎理解了什么，抬起了像枯树枝一样脆弱的手指，轻轻地抚摸在柯小禾的脸庞上。

尽管孩子没有说话，更没力气哭笑，但那双孩童的眼里却透露出清澈和纯真。

虽然没有力气说话，更没力气哭笑，但孩子的眼里居然是清澈的。

柯小禾却越来越伤心，她几乎是嚎啕大哭。徐以秾又点燃了一支香烟，没有去看后座那两个人，内心仿佛被一块巨石压得沉甸甸的，无法言语。

这层厚重的云层笼罩在车内，挥之不去。

在快到北平的时候，柯小禾与那孩子都睡着了，一大一小哭累了倒在后座呼呼大睡，发出均匀的呼吸声。

徐以秾瞥了一眼后视镜，看到柯小禾把外套脱下裹在孩子的身上，自己则紧紧抱着双臂，仿佛梦中也感觉到了寒冷。

他的眼神微微一沉，手指在方向盘上轻轻敲击着，终于还是踩了刹车，将自己的军装脱下转身给两人盖了起来。

军装的厚实和温度带去了一丝温暖，柯小禾的身子颤动后安静了下来。

柯小禾在梦里从冷水里游出来找到一处温暖的屋子，正闻着里面好闻的饭菜味道，忽然敲门声咚咚的急促响起，她吓得睁开了双眼。

发现车子停在路边，而徐以秾则趴在方向盘上，窗外已是微暗的天色。

柯小禾的第一念头就是，坏了，徐以秾死了！

她赶紧起身，掀翻了身上盖着的军装，身子前倾，用尽全力的推了一把徐以秾的背，声音带着急切和恐慌，喊道：“徐以秾，徐以秾你没事吧！”

徐以秾没事，他就是休息一下，但这么一推外加大喊大叫，他的心脏都快被吓跳出来了。

“没事。”徐以秾转头无奈的说。

柯小禾拍着心口，回到座位上，“我还以为……”

“以为什么？”徐以秾好奇，“以为我被人一枪打死了？”

“为什么是被枪打死的？”柯小禾真心发问。

徐以秾抬眼望着车顶，重重的叹了一口气，说：“下车下车。”

“她还在睡觉呢……”

“我叫你下车。”徐以秾摇了摇头。

柯小禾看两眼孩子，忽然愣住了，她看到了车座下的军装。

她拾起了军装，看看靠在车门边的徐以秾，将军装重又盖到那孩子身上，肩章上的线头提醒着她昨晚发生的事，柯小禾忍不住笑出了声。

“什么事？”柯小禾搓着双手，站到徐以秾的对面，她可不想靠着大冬天里冷冰冰的车门。

“你不能带着这个孩子。”徐以秾开门见山。

“为什么！”柯小禾喊出来就明白徐以秾说的有道理，但她不想，虽然只有短短的一段车程的接触，但她就是喜欢上了这个孩子。

“你会照顾孩子吗？你现在只是一时的头脑发热，等冷静下来你还会这么细心的照顾她吗？孩子是需要悉心培育的，并不是吃喝不愁就可以。”

“你凭什么这么说我？你说得我好像是对宠物一样！她是个孩子啊，不一样的！”柯小禾不满的反驳，他凭什么？他很了解她吗？！

徐以秾眨了眨眼，浓密的睫毛像是一道屏障，将他眼中的锋芒隐匿起来。他整个人笼罩着温和的气息，仿佛是一片平静的湖水。

“我相信你是想好好照顾她，但是，你毕竟不是一位母亲，没有怀胎十月，心境不同，你还没有做好准备，”徐以秾的声音柔和低沉，双眼在柯小禾的脸上来回看着，像是要看透她的内心，“等你准备好了，再好好的去照顾一个孩子，不好吗？”

柯小禾知道他说的有道理，照顾个孩子根本不是一件简单的事，现在想想都有些头大了，她都不知道要怎么在一个自己都不熟悉无法单独生存的时代再去将一个孩子培养起来。

但是，这些她自己明白，别人说，特别是徐以秾这个弟弟“教训”她就不行！

“你什么意思？你是说我不成熟，不理智咯？”柯小禾倔强的昂着下巴。

面对完全不讲道理的柯小禾，徐以秾觉得再说也是浪费时间，他绕过柯小禾打开车门，将熟睡中的孩子抱出了车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