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京山上众僧道合力布阵施法，四御殿殿内殿外又早早搬来各家法器相护，旁的辟邪物件更是数不胜数，光明姝手腕上就挂着十几根红绳，腰间配的艾草香囊、桃木配件等玩意儿更是沉得她差点弯不起腰。

谢熠舟倒没这么花里胡哨，不过他怀里那根银鞭实则原是皇家寺庙的镇庙之宝，灵性得很。

那熟悉的阴森气飘荡了一会儿便无影无踪了。

正当明姝以为一切向好的时候，四周一切却陡然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先是殿上四尊神像在无任何外力作用下轰然连续几声巨响同时分崩离析，化为碎片。

紧接着东西南北四根三人合抱粗的降龙蟠龙柱陡然倒塌，随之庑殿顶无数琉璃瓦当塌落。

谢熠舟离弦的箭一般拉着明姝冲到角落，脸色难看到极点。

明姝同谢熠舟一道以手护头颈，蹲在角落里，心中大喊不妙。

那东西拼着折损修为摧毁四御殿，为了逼他们出去当真是无所不用其极。

瓦当密匝匝儿而下，砸得两人手上、肩膀上、脸颊上伤痕累累，鲜血遍流。

这时候明姝还心怀希冀，觉得只要熬过面前这一波，撑着不出去，等到一众僧道赶来，妖鬼便再无计可施。

她未曾知晓的是，万万里之外，更精确地说在另一个世界，某个逼仄简陋的小房间内，有人盯着电脑屏幕看了一会儿，像是终于不耐烦了，伸手按下键盘上那个叫“Backspace”的按键，又在键盘上连续敲击了一会儿。

于是，玉京山没了，四御殿没了，满殿的碎片瓦当都没了，脚下轻飘飘的，她正一个劲儿地往下沉，像是在水里。

明姝拼命睁开眼睛，谢熠舟不知去哪儿了，入眼处一片深海。严冬海水带来彻骨的寒意，四肢百骸皆被冻僵，浑身气力逐渐抽离。

不一会儿，眼皮便乏力地搭上了。

第三次死前，她想，他们所面对的果然不是妖魔鬼怪，也不是天上神明。那究竟是何方神圣能将人牢牢握在手心，翻云覆雨，轻而易举地折腾人的命运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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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回明姝醒来，映入眼帘的终于不再是尚书府她闺房内的陈设。

这是一间很怪异的屋子，

怪异得超越她的认知。

头顶一盏水晶琉璃大吊灯，脚踩呈不规则形状的长绒毛毯，所有家具不是白就是灰，屋中央那张软榻大得惊人，往上一坐整个人便会深陷下去。屋内像是有人在唱歌，曲调极怪，却又自成旋律，明姝寻找了一会儿，发现声音是从一个小匣子中传出的。

忽然歌唱声停了，天花板缓缓垂下一块巨大的白布，明姝一下就惊住了。

白布上正有画面缓缓呈现。那是去燕京上千里的东海。东海边上人群聚集，附近县城百官皆聚于此，垂首肃立。众人屏息等待士兵从海中打捞出两具尸体。

昼夜兼程赶来的太子夫妇双手颤抖着掀起掩盖住尸身的殓布，辨其容貌。殓布一掀，太子妃一下便瘫软在太子怀中晕厥过去。太子亦悲恸不能自已，掩面大哭。

屏幕之外，明姝亦僵着脸瘫软在那张“软榻”上。

两具尸身，正是她和谢熠舟。

紧接着画面一转，满城素缟，东宫正在办丧事。明姝凝眸辨认了下灵堂上那两尊牌位，一股郁气从胸腔化开，忍不住笑出了声。

“宣羡靖平皇太孙谢熠舟牌位”

“德徽柔敏皇太孙妃司明姝牌位”

多讽刺，三次折腾，以命相搏。

这婚，还是没逃掉。

此刻跪坐在灵前哀声痛哭的正是她的父亲，吏部尚书司东海。明姝未曾想到这位幼年就将她扔到青县不管不顾的司大人竟能在她死后流出那么多泪来。

但也很快想明白了。

司东海一直想攀附东宫，是以前些年不顾她意愿千方百计谋来一个皇太孙妃的位置。

如今东宫失子，痛彻心扉。司府亦失一女，即便是个从未放在心上的女儿，若是能表现出十分的心痛，东宫觉得同病相怜之下难免会给司家多一分眷顾。

白布中的画面戛然而止。

明姝像是冥冥中被什么牵引着走到靠墙的一溜排书架前。

说是书架，里头摆的尽是各式各样的小玩意儿，林林总总都是明姝在大燕未曾见过的。

中间一格单独放置了一本话本，和平常在大燕书肆中常卖的有些不同，要精致许多。

譬如话本的封面由金线勾勒，绘出一副工笔的仕女和贵公子处在一块儿的图画来。明姝细细观察了一番，总觉得画上仕女眉眼和自己有七分像，贵公子的意态亦颇有几分谢熠舟的味道。

再说封面上的书名也不是由楷体端正书写而成，而是龙飞凤舞地画着“东宫斗”三个大字，状似潇洒飘逸却缺失章法，反正明姝是欣赏不来。

书名下方又有一行小字——“江上月/著”。

很久以后，明姝无数次想到如若当时没有翻开这本“东宫斗”她的人生会不会有截然不同的走向？

然而没有如果。

她没有停顿地翻开话本。

故事没什么新意，甚至还未写完，只粗略显示了每个情节的大纲，不到一盏茶的时间明姝便翻完了。

讲的是一名世家贵女同当朝太孙成亲，起初两人鸾凤和鸣，恩爱非常。但随着太孙变成太子，再登上皇位，后院纳入越来越多的女人，贵女开始钻于后院经营，终日勾心斗角，自陷于后宫迷失自我。

而那最初单纯桀骜的太孙也随着登上越来越高的位置逐渐失去亲人、朋友、爱人及生来正义善良的本心，最终彻底蜕变成多疑敏感的孤寡帝王。

真是个既可悲又现实的故事。

大燕民风开放，女子地位较前朝高上不少，各州设有女学，每五年设一次女子特科。女子亦可掌家、从商，便是想从事一些自由职业也无不可。

近些年便有不少女子加入到写书人的行列中，直接带动了爱情话本届的欣欣向荣。写爱情话本时，除却对公子佳人的塑造外，更求一个“新”字。写书人们绞尽脑汁构思各种新鲜的点子和情节，但求一个出其不意。

是以像“东风斗”这样既落俗套又充满悲剧色彩的故事即便写完，放在燕京书肆的黄金位置也必定是无人问津的。

明姝将话本捏在手里，整个人像化作了一座雕塑，久久没有动弹。

“如你所见，这还只是个半成品，不过没关系，大致走向已经设定好了，身为作者我很满意。你呢喜欢吗？我的女主角。”

后方一道声音响起，明姝木着脸转过身去，那是一个衣着古怪的青年男人，虽看不懂他的穿搭服饰明姝却能品出几分暴发户的感觉。

男人嘴角噙笑，做作又优雅地向她走来，微微弯下腰，刻意眨了眨宝蓝色的眼珠：“从不受重视的贵女成长为权倾朝野的皇太后，多么振奋人心的大女主话本！瞧，作者为你安排了多精彩的人生！司明姝，你赚大了！”

明姝觉得一定是东海的海水太冷，将她的灵魂都冻僵了，不然大脑怎么会半天都转不起来呢？

就像眼前摆着一个宝匣子，匣子里装了所有真相。你心底已将这些可怕的真相猜出了大半，却迟迟不敢伸手将匣子打开。似乎只要不去触碰，那些你不想知道的，不愿接受的也就销声匿影了。

好半晌，她又看了看手中的《东宫斗》，挤出一句：“你就是江上月？这是你的作品？”

男人含笑不语。

明姝舌头有些发麻，脚底发软，整个人轻飘飘的，一颗心却出奇的冷静：“书中的主角也叫‘司明姝’和‘谢熠舟’？”何止名字，身世背景、成长经历亦与两人如出一辙。

江上月长眉一挑，摇了摇头道：“司明姝，你是我创造出来的人物，我将你设定得那么聪明，你真的没想明白吗？”

面前的宝匣子似被人强行开启，残忍又刺眼的真相就这样毫无顾忌地呈现在眼前。

明姝面色煞白，瞬间褪去所有血色，她接连后退几步，一时间觉得气也喘不上来，胸腔剧烈起伏了几下后，豆大的泪珠猛地落到“东宫斗”上，她沙哑着开口：“我和太孙是这话本上的角色？我们是假的？”

实则她心中已相信了八九分，只是不愿意接受罢了。

若是如此，之前的三逃三死便有了解释。天上地下的神魔妖鬼亦有属于他们那一道的圭臬，行事不可同自然规则相悖，此乃天地定理。而话本的作者若要在自己的书中拿捏两个不听话的角色，制造两场颠覆常理的奇遇，只需三两行文字便够了。

她闭上眼，任泪水簌簌而下。明姝从前一直觉得眼泪是最无用的东西，只会让人更加软弱，无论何种情境，她总能为自己争出一条道来。

可是当她发现无论如何争，如何想对策，一切的一切都是虚幻的，即便她这个人也是假的，便像被人抽走所有生气，一颗活生生的心也被剜走了。

江上月两手一摊：“如你所料，整个大燕，你心中的九州天下都是假的，皆为我的设定。”

“司明姝，先别哭，这于你而言未必是坏事。”他抽了两张面纸递给明姝，挤眉弄眼道，“你是我的女主角，书中的主角都是有金手指和主角光环的。和我合作吧！这个世界是假的又如何？本作者会助你逐步高升，荣登高位，所有人会喜欢你，帮助你，而那些害你的，看不惯你的，与你作对的则个个化为炮灰，下场凄苦。”

江上月眼中带着蛊惑：“这样的人生，不好吗？”

泪珠凝于眼角，明姝抬眸与他对视，目光闪了闪。